祁連山握著那個蘋果,冰涼的汁液順著指縫,黏膩地滲進皮膚里。
他手里的水果刀,刀刃鋒利,在病房慘白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這把刀,可以削蘋果。
也可以,輕易地劃開一個人的喉嚨。
他更熟悉后一種用法。
父親的話,比這刀鋒更利,一刀一刀,正把他過去用鮮血和功勛構(gòu)筑的世界,切割得支離破碎。
“爸,我不明白。”
祁連山的聲音很低,像一頭瀕死的野獸在喉嚨里發(fā)出的嘶吼。
“我們兩代人流血犧牲,不就是為了讓祁家的人,能站得更高,說話更有分量嗎?權(quán)力,才是一切的根本。誰的槍多,誰的炮狠,誰的官大,誰就是道理!”
這是他從346高地的尸山血海里,用命帶回來的唯一真理。
祁明峰沒有反駁。
他只是拉過椅子,重新坐下,平靜地像是在講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
“四二年,沂蒙山,反掃蕩。我們一個連被鬼子包圍,彈盡糧絕。山下一個叫‘王二叔’的堡壘戶,帶著全村人,敲著家里的破盆爛鑼,把鬼子引開了。我們活了下來,那個村,一百三十口人,最后活下來的,不到十個。”
祁連山沉默地聽著。這些故事,他從小聽到大,耳朵都快磨出了繭子。
“王二叔有個兒子,叫石頭。解放后,進了縣里的拖拉機廠,當了勞模,娶了媳婦,生了娃。好日子過了沒幾年,運動來了。”
祁明峰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在念一份塵封的戰(zhàn)報。
“廠里的一個副廠長,看上了石頭的婆娘。石頭不從,他就給石頭扣了個‘破壞生產(chǎn)’的帽子,關(guān)進了學習班。石頭的婆娘為了救他,半夜去找那個副廠長。第二天,有人發(fā)現(xiàn)她穿著那件為了救丈夫特意換上的、唯一沒打補丁的藍布褂子,從廠里的水井口,直挺挺地栽了下去,連點水花都沒撲騰起來。”
祁連山握著水果刀的手,青筋一根根暴起,像盤踞的虬龍。
“石頭在里頭聽說了,瘋了。他撞開門跑出來,從食堂搶了把菜刀,把那個副廠長綁在拖拉機的鐵犁上,當著全廠工人的面,一刀一刀地問——”
祁明峰的聲音陡然壓低,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
“‘我婆娘清白不?’”
“‘我爹是英雄不?’”
“‘你手里的權(quán),比鬼子的王八盒子還硬不?!’”
“石頭被槍斃那天,我去送他。他看見我,不哭也不鬧,就死死盯著我,問了我最后一句話。”
祁明峰停了下來,病房里只剩下祁連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聲。
“他問我——”
“**‘祁政委,你當年帶我們打天下,就是為了讓他這種人,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欺負我們嗎?’**”
“哐當!”
祁連山手里的水果刀,脫手了。
刀尖砸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那聲音,像極了戰(zhàn)場上,戰(zhàn)友的刺刀被子彈打飛后掉落在巖石上的絕望回音。
祁連山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一個下意識的戰(zhàn)術(shù)側(cè)滾就要翻下病床!
可入手處,只有漿洗得發(fā)硬的白色被單。
他整個人僵在那里,維持著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
祁明峰彎下腰,撿起那把刀。
他沒有看兒子狼狽的樣子,只是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仔仔細細地,將刀刃上的灰塵,一點一點擦拭干凈。
“槍桿子里能出政權(quán),這話沒錯。我們用槍,打出了一個新龍國。”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攻城錘,一記一記,砸在祁連山搖搖欲墜的世界觀上。
“但槍,治理不了這個國家。”
“槍,只能分清敵我。但它分不清對錯,辨不明是非,更擋不住人心里的貪婪和**。那個副廠長手里沒槍,但他有權(quán)。他的權(quán),比鬼子的三八大蓋還厲害。它能殺人不見血。”
祁明峰把擦得锃亮的水果刀,輕輕放在床頭柜上。
“所以,連山,你記住。治理一個現(xiàn)代化的國家,靠的是法治。不是人治。”
“一個國家要長治久安,就必須有一套所有人都必須遵守的規(guī)矩。從我,到路邊掃地的清潔工,都得怕這套規(guī)矩。我們敬畏的,應該是規(guī)則,而不是某個人的權(quán)力。”
祁連山緩緩坐直身體,他那雙在戰(zhàn)場上殺氣騰騰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徹底的崩塌與茫然。
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抓住。
“您的意思是……讓同偉將來去當官,進政法口?”
祁明峰搖了搖頭,這一次,他的眼神里,帶上了一絲嚴厲。
“格局小了。”
“只有懂法,他才知道權(quán)力的邊界在哪里,才不會在規(guī)則之外行事!”
“只有敬法,他才能在未來面對無數(shù)誘惑時,守住本心,不被權(quán)力腐蝕!”
“只有善用法律,他才能真正地保護我們想保護的人,比如石頭的婆娘!也才能用最精準、最合法、最無可辯駁的手段,去打擊我們想打擊的敵人,比如那個副廠長!”
這番話,像一道道驚雷,劈開了祁連山腦中的混沌。
他過去所認知的一切,那些關(guān)于權(quán)力、地位、人脈的樸素真理,在父親這套全新的理論面前,顯得如此粗鄙,如此不堪一擊。
原來,權(quán)力之上,還有規(guī)則。
原來,槍桿子之上,還有法典。
“未來,國與國的競爭,表面是軍事,是經(jīng)濟,但根子上,是制度的競爭。”祁明峰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我們祁家的人,流血兩代,不是為了讓我們自己成為游離于制度之外的特權(quán)階級。那樣的家族,是沙灘上的城堡,風一吹就倒了。”
“我們要成為制度的建設(shè)者,和最堅定的守護者!我們的權(quán)力,必須來自于我們對這個國家制度的貢獻!這,才是磐石之基!”
祁明峰走回床邊,拿起那個被祁連山捏得變了形的蘋果。
“所以,同偉的第一步,不是進新兵營,也不是上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