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鸮號”像一頭負傷的金屬鯨魚,在漆黑的海底潛行。引擎被沈夏調到最低功率,只發出幾乎無法探測的離子尾跡,所有非必要的系統全部關閉,船內只剩下應急照明和生命維持系統低沉的嗡鳴,寒冷開始從金屬艙壁滲透進來。
1.7小時。守護者的主力艦隊。
這個詞組本身就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們見識過守護者小隊的冷酷和高效,一支主力艦隊會是什么概念?恐怕不是“凈化”那么簡單,更像是用數學的抹布將這片空間里一切不和諧的變量徹底擦除。
“損傷報告比預想的嚴重。”沈夏的聲音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她指著戰術面板上閃爍的紅點,“結構應力裂紋在擴大,隱形涂層大面積剝離,最麻煩的是引擎——超載導致的亞空間導管變形,我們跳不快,也跳不遠了。”
“能修復嗎?”俞辰問,目光掃過那個令人不安的新倒計時——[未知時間單位]: 1005。它像一個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提醒他們拯救只是暫時的。
“需要時間,和一個不被干擾的船塢。這兩樣我們都沒有。”沈夏的手指在星圖上劃過,留下一條曲折的、避開所有已知跳躍點和巡邏路線的軌跡,“我們現在是宇宙里的流浪漢,還得躲著警察。”
沈秋忽然抬起頭,她的終端連接著飛船被動接收到的、來自廣域公共頻道的微弱信號。大部分是雜亂無章的噪音,但經過她的數學濾波器處理,一些異常模式開始浮現。
“你們聽這......”她將一段音頻信號放大。
起初是靜電噪音,但仔細聽,能分辨出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音樂?不,更像是某種有規律的脈沖,編碼著簡單的數學序列——質數序列、斐波那契數列......像是某個笨拙的孩子在敲擊宇宙的墻壁。
“......求救......任何收到信號的人......我們無法計算軌道......重力在......在唱歌......數字錯了......”一個驚恐萬狀、夾雜著哭腔的男聲突然插入,又迅速被噪音淹沒。
另一段信號,來自更遠處,是一個冷靜得過度的女聲,像在朗讀實驗報告:“......日冕拋射物質成分異常,氫氦比例呈現......π的小數點后第5,327,891位至5,327,900位的序列......無法理解其成因......飛船導航系統正在解算基于該序列的......”
還有一段,只有背景里瘋狂的警報和某人語無倫次的尖叫:“......光速!光速變了!就在我們外面!儀器顯示它慢下來了!上帝啊,星星在扭曲——”
信號戛然而止。
一段又一段。來自柯伊伯帶礦船,來自奧爾特云科學前哨站,來自更遙遠的深空探測器中轉站......不再是單一的重大事件,而是無數細小的、荒誕的、致命的“現實感冒”。常數波動的影響,正在像瘟疫一樣,沿著人類剛剛踏足不久的星際邊疆蔓延。
他們剛剛阻止了太陽系的心臟驟停,但身體的毛細血管正在紛紛破裂。
“常數波動在擴散。”沈秋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力感,“代達羅斯協議穩定了核心區域,但代價是把一些‘壓力’轉移到了邊緣地帶?還是說,這本身就是崩潰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俞辰沉默地看著那些絕望的求救信號。他們都是變量,宇宙數學公式里微不足道的小數點后多少位的數字,正在被無情地舍入、抹去。
“守護者會去‘凈化’他們嗎?”他輕聲問,答案幾乎不言而喻。
“優先級可能不如我們高,”沈夏冷冷地說,“但我們提供了坐標的每一個求救信號,都會像面包屑一樣把獵犬引過來。”她毫不猶豫地切斷了被動接收功能,“同情心是奢侈品,我們現在沒有資格擁有。”
艙內陷入令人壓抑的沉默。只有飛船金屬骨架因應力發出的細微**,和那個冰冷的倒計時數字,無聲地跳動著:1004。
突然,飛船的緊急規避系統尖銳地鳴響!巨大的過載將三人死死按在座位上!
舷窗外,一道純粹由白光構成的、沒有任何熱量卻帶著絕對“抹除”意味的能量洪流,無聲無息地擦著“夜鸮號”的引擎噴口掠過!
它出現得毫無征兆,仿佛本身就是空間結構的一部分!
“守護者!!”沈夏嘶吼著,雙手在控制臺上拉出一片殘影,“短距隨機跳躍!現在!”
受損的引擎發出痛苦的咆哮,強行撕開空間。“夜鸮號”猛地一震,躍入混亂的亞空間通道,身后那片空域被緊隨而至的、更多的白色能量徹底淹沒、凈化,仿佛從未存在過任何東西。
跳躍過程短暫卻極度顛簸,儀器讀數亂成一團。幾秒鐘后,飛船被猛地“吐”回正常空間,劇烈地旋轉搖晃。
俞辰胃里翻江倒海,他勉強抬起頭,看向舷窗外。
這里似乎是某個遙遠小行星帶的邊緣,遠處恒星的的光芒微弱而冷漠。
但吸引他目光的,不是星辰。
而是在飛船前方,一塊不過卡車大小、不規則形狀的小行星殘骸。
它正在“開花”。
它的表面無聲地裂開,不是物理的爆炸,而是像被無形的手像揉面團一樣重塑。堅硬的巖層流動起來,形成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花紋,礦物質重新結晶,折射出違反光譜規律的詭異色彩。它內部甚至短暫地迸發出微弱的光芒,組成了一個酷似墨比烏斯帶的復雜幾何圖形,持續了幾秒后,才漸漸黯淡下去,變回一塊普通(卻帶著詭異美麗花紋)的石頭。
一次小規模的、自發的、無人見證的“現實藝術展”。一次常數波動導致的、局部的、短暫的物理法則狂歡。
沒有守護者來凈化它。或許因為它太小,太微不足道,或許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完全被更大的目標——俞辰他們——吸引了。
飛船靜靜懸浮在這片空域,像兩個被宇宙遺忘的、各自呈現著不同瘋狂形式的遺物。
“我們......”沈秋看著那塊變得“數學化”的石頭,聲音干澀,“我們以后就要活在這樣一個隨時會‘開花’的宇宙里了嗎?”
俞辰沒有回答。他看著那塊石頭,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個倒計時:1003。
流亡開始了。不僅僅是在空間里躲避守護者的追捕,更是在一個物理法則越來越任性、越來越不可靠的宇宙里流浪。
常數不再恒定。現實不再可靠。
他們手握著一把可能打開更大災難的鑰匙(代達羅斯協議),背負著一個文明可能終結的倒計時,成了自己家園的逃犯。
沈夏校準著方向,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無盡的黑暗。
“總有地方能躲。”她聲音低沉,“也總有辦法讓這該死的‘花’,開得不是時候。”
“夜鸮號”調整姿態,拖著傷痕累累的船體,再次啟程,駛向更深、更未知的黑暗,身后只留下那塊悄然綻放又寂滅的石頭,沉默地訴說著宇宙的新規則。
“夜鸮號”像一具金屬棺槨,漂流在星海墓場。亞空間跳躍的后遺癥讓船體不時發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隨時會散架。能源被嚴格配給,維生系統維持在最低限度,寒冷和缺氧的感覺如影隨形。唯一的穩定光源來自主屏幕,上面是沈秋強行拼湊出的、覆蓋數個天文單位的稀疏監控網絡——由僥幸未被守護者摧毀或常數波動湮滅的民用探測器和中繼站勉強構成。
圖像模糊,數據殘缺,充斥著雪花和亂碼。但傳遞出的信息,卻比任何高清影像都更令人膽寒。
他們看到:一支小型貨運艦隊試圖穿越小行星帶,領航飛船的導航計算機突然解算出一個基于自然常數e的無限不循環軌道,帶領整個艦隊如同著魔般撞向一顆毫無價值的冰巖,無聲地化為一團擴散的金屬碎屑和凍結的血霧。
他們聽到:一個偏遠礦業殖民地的緊急廣播,聲音因極度恐懼而扭曲,描述著地核反應爐的核衰變速率正以正弦波模式震蕩, colony (殖民地)在地震和輻射泄漏的雙重折磨下瀕臨毀滅,求救信號后半段變成了純粹數學符號的尖嘯,然后戛然而止。
他們檢測到:一顆垂死的紅巨星提前進入了超新星爆發階段,但其能量釋放并非均勻擴散,而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有著分形結構的波紋狀,仿佛宇宙本身在用它最后的呼吸繪制一幅瘋狂的數學掛毯。
碎片。全是碎片。
災難的碎片,信息的碎片,文明的碎片。
常數波動不再是理論上的概率,不再是遙遠的警告。它是一場正在發生的、無處不在的、用物理法則本身作為武器的凌遲。太陽系正在緩慢而確鑿地走向一場復雜無比的、由數學主導的死刑。
“他們在哪里?”沈夏的聲音嘶啞,她指著星圖上幾處規模較大的殖民地和空間站,“‘守護者’呢?他們不是要‘維持穩定’嗎?就看著這些發生?”
答案,很快以一種令人心寒的方式呈現。
一顆位于木星軌道附近的、擁有數萬人口的工業空間站——“普羅米修斯之心”。監控畫面顯示,空間站一側的外殼正在緩慢地“融化”,不是高溫熔化,而是物質本身的結構在分解,像糖塊在水里溶解,露出內部錯綜復雜的骨架和驚慌逃竄的微型飛行器(救生艇?)。某種局部的、強大的常數波動正在侵蝕它。
突然,三艘線條簡潔、毫無標識的純白色星艦,如同幽靈般躍出超空間,呈三角陣型包圍了空間站。沒有警告,沒有通訊。
其中一艘星艦射出一道柔和的白光,掃描了整個空間站。
一個冰冷的、格式化了的訊息在公共頻道廣播(恰好被一個瀕死的探測器捕捉到):
【目標:‘普羅米修斯之心’。現實污染等級:Epsilon-7。生物完整性:低于維持閾值。結構穩定性:不可逆衰減。執行協議:Theta(全面凈化)。】
白光驟然變得熾烈!
不是武器光束,而是一種“格式化”的光。
光芒所及之處,正在“溶解”的空間站外殼、暴露的內部結構、甚至那些逃竄的救生艇…一切都在白光中無聲地分解、消散,不是化為碎片,而是化為最基礎的粒子,然后連粒子都似乎被抹平了存在。
幾秒鐘內,龐大的“普羅米修斯之心”空間站,連同內部可能存在的數萬生命,以及周圍的一切救生艇,徹底消失。
沒有爆炸,沒有殘骸。那片空域變得絕對干凈,絕對虛無,仿佛那里從來什么都沒有存在過。
白色星艦任務完成,毫不停留,再次躍入超空間,消失不見。
從出現到離開,不超過一分鐘。
高效。精準。冷酷。
不是為了拯救,只是為了“清理”。
俞辰感到一陣反胃,猛地捂住了嘴。沈秋的臉色蒼白如紙,手指緊緊攥著自己的胳膊,指甲掐進了肉里。
沈夏一拳砸在控制臺上,金屬面板發出不堪重負的**。“這就是他媽的‘維持穩定’!”她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們不在乎生命,不在乎文明!他們只在乎他們的‘數學現實’干凈整潔!像清除電腦病毒一樣清除我們!”
就在這時,沈秋的終端發出刺耳的警報——不是來自外部監控,而是來自飛船本身的核心計算機。
“有人在強行接入我們的系統!不是守護者!方式很古老?粗糙?”沈秋驚愕地看著屏幕上瀑布般刷新的反向解碼數據流,“他們在嘗試......數學密匙握手?用的是......”
一段被加密了無數層的訊息,伴隨著一個特定的、不斷重復的數學序列,頑強地穿透了“夜鸮號”脆弱的防火墻。
那個數學序列,俞辰和沈秋都認得。
是數字會核心環——“142857環”使用的標志性聯絡代碼!
但這次的代碼,似乎有些不同?更加急促,更加不穩定,甚至帶著一絲絕望的意味?
訊息解碼成功,內容極其簡短,卻像一顆炸彈在艙內引爆:
【......協議‘代達羅斯’......是陷阱......錨點加速崩......‘門’......非通道......是消化腔......求救......祂醒了......】
訊息到此中斷,仿佛發送者的生命或設備在瞬間被掐斷。
來源坐標一閃而過——位于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小行星帶深處,一個極其隱蔽的坐標。
艙內死一般的寂靜。
數字會核心環在求救?
代達羅斯協議是陷阱?加速崩潰?
“門”是消化腔?
“祂”醒了?
每一個詞都充滿了令人窒息的、不祥的隱喻。
“是圈套?”沈夏第一時間懷疑,“數字會引我們過去的陷阱?”
俞辰死死盯著那段殘缺的訊息,大腦在飛速運轉。數字會的數學代碼做不了假,那種絕望的、瀕臨崩潰的波動也極難偽裝,尤其是最后那句“祂醒了”......
一個毛骨悚然的念頭竄入他的腦海。
“也許我們和數字會,”他聲音干澀地說,“都只是‘祂’眼里不同口味的…
‘食物’?”
“而代達羅斯協議......”沈秋接上,臉色慘白,“不是穩定錨......是餐鈴?”
那個新的倒計時,在屏幕上無聲地跳動著:1000。
一個整齊的、令人心悸的數字。
仿佛某種東西,終于完成了開胃前的計數。
沈夏看著星圖上那個遙遠的、來自死敵的求救坐標,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些不斷閃現的、被守護者“凈化”的悲劇碎片。
前有未知的、可能蘇醒的“祂”。
后有冷酷的、執行“清理”的守護者。
中間是正在緩慢數學性死亡的整個太陽系。
還有比這更絕望的四則運算嗎?
沈夏猛地一推操縱桿,“夜鸮號”發出痛苦的咆哮,強行轉向。
“去哪?”俞辰問。
“去找他們。”沈夏的聲音冷硬如鐵,目光死死盯住那個坐標,“如果數字會的那群瘋子真的捅了個比我們還大的婁子,那至少......”
她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瘋狂。
“......死之前,也得先看看能把天捅破的窟窿,到底他媽長什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