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通道吞噬了他們的腳步聲,空氣帶著一種經過精密計算后的、毫無生命的清新。引路者——那個由流動數學符號構成面容的白袍存在——沉默地走在前面,步伐均勻,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像一個執行完美指令的機器人。
俞辰感到懷里的“火種”晶體微微震動了一下,仿佛與這座巨大的水晶檔案室產生了某種極細微的共鳴。那道如影隨形的、來自靜滯答案的冰冷“注視”,在這里似乎被隔絕了,減弱成一種遙遠的、模糊的背景噪音,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晶墻聽到的風聲。
但這并沒有帶來安心,反而是一種更深的詭異感。能被隔絕,說明這“歸檔者”的力量或技術,遠超他們的想象。
通道盡頭是一扇同樣由流動數據構成的門戶,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廣闊得令人窒息的空間。這里沒有地板,沒有天花板,只有無盡的、向上向下向左向右無限延伸的書架。但書架上放置的不是書籍,而是一個個被柔和白光包裹著的、懸浮著的宇宙模型。
微縮的星云在緩慢旋轉,袖珍的星系在生滅,細小的文明之光在某些模型中閃爍,又在另一些模型中寂滅。每一個光球都是一個獨立的、被觀察著的現實片段,被精心收藏于此??臻g的尺度感完全混亂,近在咫尺的模型可能代表著億萬光年外的某個角落,遠在天邊的光球可能只是一個微觀文明的瞬間定格。
這里是“檔案室”。名副其實。
引路者停下腳步,轉向他們。它那符號構成的面容流動加速,發出一種直接作用于他們意識的、平靜無波的信息流:
【歡迎來到734分支檔案室?;趨f議,已為你們提供臨時庇護,隔絕外部數學風暴及高維污染追溯?!?/p>
【你們已被標記為‘特殊觀察樣本編號734-Alpha-1至3’。觀察期:未定?!?/p>
【在此期間,你們可以有限訪問公共信息層,了解當前現實崩潰進度。禁止接觸深層檔案。禁止嘗試離開?!?/p>
信息流結束,它微微側身,指向旁邊空氣中突然浮現的一個復雜操作界面,界面由純粹的光影構成,上面流動著他們能理解的文字和數據。
【公共信息層已開放。如需基本生存需求,可通過界面提出?!?/p>
說完,引路者不再理會他們,身影如同融入數據流般,悄然消散在原地,留下三人站在這浩瀚得令人頭暈目眩的檔案室中央。
沉默。被豢養了。像稀有蝴蝶被釘在展示板上,像異常細胞被隔離在培養皿里。沈夏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她憎惡這種失去控制、被人擺布的感覺,尤其對方還是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的、非人的存在。她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沈秋則被那公共信息界面吸引,顫抖著手指點開。瞬間,龐大的數據流涌入她的意識,并非粗暴,而是以一種極其高效、冰冷的方式呈現。
她看到了——
太陽系的實時數學模型,上面布滿了代表Ω模式同化的、不斷擴張的紅色 區域。地球的燈光已經熄滅了70%,剩下的區域閃爍著病態的幾何光芒。木星的血紅巨眼已經完全睜開,凝視著內太陽系?;鹦菄娪恐畔{糊的火山如同潰爛的瘡口。崩潰在加速。以一種無可挽回的趨勢。
她看到了——
守護者艦隊像白色的瘟疫,在星系內瘋狂穿梭,不再是單一的凈化,更像是收割?它們似乎在收集著什么,從那些被同化或未被同化的星球上,抽取著某種能量或信息,然后匯流向某個未知的坐標。
她看到了——
一些之前從未檢測到的、隱藏在數學背景輻射深處的異常信號。極其微弱,但 pattern (模式)與守護者相似,卻更加古老、更加隱蔽,仿佛沉睡的巨獸正在醒來。是“歸檔者”嗎?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信息太多,太絕望。沈秋踉蹌著后退,臉色慘白,幾乎嘔吐出來?!八鼈儾皇窃趦艋?.....它們是在......”她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俞辰扶住了她,目光卻死死盯住公共信息層中,關于“高維數學污染印記”的有限描述。
檔案室對“那道注視”的定義是:一種來自數學現實結構之外的、惰性的、無意識的“感知回響”,本身不具備主動性,但其存在本身會對低維現實結構造成持續性的、不可逆的“壓痕”和“信息侵蝕”。任何被其“標記”的個體或文明,最終都會因無法承受這種“侵蝕”而自發地走向數學性解體,或被其他“清道夫”機制(如守護者)提前處理。
他們,就是被標記的個體,行走的死人。唯一的“價值”,或許就在于他們是如何在被標記后,還能存活并觸發“未知古老協議”(紙條)和攜帶“火種”的——這構成了“歸檔者”所謂的“有趣偏差”。
俞辰的心沉入谷底。安全區?不過是延遲執行的刑場,和一個條件更好的觀察實驗室。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無盡的書架,掃過那些被收藏的宇宙模型。一個瘋狂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這里有沒有關于“搖籃”之前時代的檔案?關于那個留下π序列紙條的“古老協議”的記載?關于“混沌初值”真正來源的信息?他嘗試著集中意念,向那個操作界面發出詢問。
界面閃爍了一下,彈出一條信息:【請求涉及深層檔案,‘觀察樣本’權限不足?!?/p>
果然。但就在信息消失的瞬間,俞辰敏銳地捕捉到,界面底層似乎有極其短暫的一絲擾動?一絲不屬于“歸檔者”那冰冷風格的、極其細微的延遲?仿佛這個龐大的、看似絕對完美的系統,也存在某種縫隙?
他猛地想起,在數字會核心那個巢穴里,那個死去的成員留下的最后信息——“藏在初值”!
初值!那個所有錯誤的源頭!如果“歸檔者”的一切都建立在絕對客觀、冰冷的觀察和記錄上,那么,這個系統本身,是否也對“混沌初值”毫無抵抗力?就像守護者一樣?這個“水晶檔案室”,這個看似堅不可摧的避難所,會不會也存在一個基于那微小初值的后門?一個系統本身無法察覺、無法處理的邏輯炸彈?
他立刻再次集中意念,不再是詢問,而是嘗試著將腦海中那串長得令人窒息、無限接近零卻絕非零的“混沌初值”,作為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請求意圖的數學信號,緩緩地、持續地“推送”向那個操作界面!
一開始,毫無反應。界面冰冷地運行著。幾秒鐘后,界面邊緣,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蕩漾開來。顯示的數據流出現了億萬分之一秒的停滯和重影!
有用!俞辰心臟狂跳,不敢停下,持續維持著“初值”信號的輸出。
旁邊的沈夏和沈秋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和界面的細微變化,立刻警惕起來,雖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下意識地擋在他身前,做出戒備姿態。
操作界面上的漣漪越來越明顯,開始出現短暫的花屏和錯誤符號,雖然很快被系統自我修復,但頻率越來越高!【......警告......底層數據流出現不明擾動......自檢中......】一個冰冷的系統警報在意識中響起,但聽起來有些遲疑、困惑。
突然!整個龐大的水晶檔案室,那無數緩緩旋轉的宇宙模型,所有的光芒,同時閃爍了一下!仿佛一個巨人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緊接著,在三人正前方,一個原本不存在任何東西的空曠處,空氣如同破碎的鏡子般裂開,不是物理的裂開,而是數學層面的斷層!斷層后面,不是虛空,不是星光,而是一條向下旋轉的、散發著腐朽和塵埃氣息的、古老的石質階梯!階梯深處,是一片望不到底的黑暗,一種與水晶檔案室的絕對秩序和潔凈格格不入的、陳舊的、被遺忘的氣息撲面而來!
【警報!檢測到非法數學漏洞!訪問路徑:‘遺忘回廊’!】
【強制隔離協議啟動!】
引路者的身影瞬間在遠處凝聚,符號面容劇烈波動,第一次顯露出類似“急促”的情緒!它抬手,強大的數據流如同白色鎖鏈,射向那道裂痕和石階,試圖將其強行抹除、修復!但“混沌初值”的信號如同最頑固的病毒,持續腐蝕著修復程序,讓那道裂痕頑強地維持著!
“走!!”俞辰嘶聲大吼,停止信號輸出,一把拉住還在震驚中的沈夏和沈秋,毫不猶豫地沖向那條突然出現的、通往未知深處的石階!身后,是“歸檔者”冰冷的憤怒和修復數據流的呼嘯聲。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散發著不祥的古老黑暗。
沒有猶豫的時間。三人縱身躍入裂隙,踏上那冰冷粗糙的石階,向下狂奔!
就在他們進入的瞬間,身后的裂隙猛地閉合!將“歸檔者”的憤怒和那冰冷的水晶世界徹底隔絕在外。只有腳下無盡的、向下盤旋的石階,和上方陷入死寂的、被暫時欺騙了的檔案室。他們喘著粗氣,停在黑暗中,心臟狂跳。
賭對了?!盎煦绯踔怠笔沁@個高度依賴數學秩序的系統里,唯一的、無法防御的毒藥。
這里是什么地方?“遺忘回廊”?俞辰低頭,看向手中。那枚“火種”晶體,在這片絕對的黑暗里,竟然再次散發出了微弱的、卻堅定不移的湛藍光芒。如同黑夜中唯一的燈塔,指引著通向更深秘密的方向。
冰冷、粗糙的石階在腳下無盡地盤旋向下,深入一片連時間似乎都已凝固的黑暗。身后那由“混沌初值”強行撕開的裂隙早已閉合,將“歸檔者”那冰冷有序的水晶世界徹底隔絕,只留下絕對的死寂,壓迫著耳膜。
唯一的光源,是俞辰手中那枚“火種”晶體散發出的微弱卻執著的湛藍色光芒。它照亮前方幾級臺階和粗糙的、布滿干涸苔蘚的石壁,光線之外,是吞噬一切的濃稠黑暗,仿佛踏錯一步就會永墜虛無。
空氣凝滯,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不是**,而是某種更古老的、類似于恒星塵埃、真空衰變和被遺忘數學公式混合而成的虛無之塵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部被這種冰冷的塵埃填滿。
這里沒有聲音。沒有風。沒有“歸檔者”檔案室里那種數據流動的細微嗡鳴。只有他們三人壓抑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在這絕對寂靜中被無限放大,顯得格外突兀和脆弱。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沈秋的聲音在顫抖,帶著回聲,仿佛被黑暗吸收又吐出,“‘遺忘回廊’,歸檔者似乎很忌憚這里。”
沈夏沒有回答,她走在最前面,能量手槍緊握在手(盡管她知道在這里可能毫無用處),每一步都踩得極其警惕,如同在雷區行進。她的感官提升到極致,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
俞辰低頭看著手中的“火種”,它的光芒似乎比在上面時更穩定、更親切?仿佛回到了某種它更熟悉的環境。他回想起搖籃基地里那條信息——“遺忘并非終點,僅是長夜”。難道這里就是那個“長夜”?一個連“歸檔者”都不愿或無法完全掌控的、被刻意遺忘的角落?
石階仿佛沒有盡頭。他們不知走了多久,可能幾分鐘,可能幾個世紀。在這片黑暗中,時間失去了度量意義。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沈夏猛地停下腳步,舉起了拳頭?!扒懊妗袞|西?!彼龎旱吐曇?,槍口指向黑暗深處。
俞辰和沈秋立刻戒備。俞辰將“火種”向前探去,湛藍的光芒努力驅散前方的黑暗。光芒邊緣,隱約照出了一片開闊地帶的輪廓。不再是狹窄的螺旋石階,而像是一個巨大的、廢棄的圓形廣場。
廣場地面鋪著巨大的、切割粗糙的黑色石板,石板上刻滿了無法辨認的、磨損嚴重的古老符號,與搖籃和歸檔者的數學風格截然不同,更原始,更接近本能?或者說創傷的直接銘刻?
廣場中央,矗立著幾個高大的、扭曲的黑影。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光芒逐漸照亮那些黑影——那是幾尊巨大的、用某種黯淡無光的黑色金屬鑄造的雕像。
雕像的形象極其詭異、扭曲、痛苦,完全不是任何已知生物或神話形象。它們像是某種存在在極度痛苦和恐懼中被瞬間凍結的形態,肢體以違反解剖學的角度扭結,面部(如果那能稱之為面部)是無數個尖叫的、空洞的嘴和瘋狂凸出的、沒有瞳孔的眼睛的集合體。雕像表面布滿了深深的抓痕和撞擊凹痕,仿佛它們自己曾試圖掙脫這凝固的形態。
僅僅是注視著這些雕像,就感到一種直達靈魂深處的冰冷絕望和瘋狂,比面對巢穴中的囊腔或靜滯答案時更加原始,更加令人不適。
“這些是什么東西?”沈秋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移開了目光。
俞辰強忍著不適,仔細觀察雕像的基座。那里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刻痕,比石板上的符號稍微清晰一些。他辨認了很久,才勉強認出幾個反復出現的、似乎用巨大痛苦刻下的詞組:
【觀測者】【代價】【沉默】【......不要回答......】
【觀測者,代價,不要回答】這些詞組像冰錐刺入俞辰的大腦。他猛地想起了那道來自靜滯答案的“注視”,歸檔者自稱“觀察樣本”......
難道這些雕像是更早的“觀測者”?或者說試圖“觀測”某些不該觀測之物的失敗品?它們付出了“代價”,變成了這幅模樣,被丟棄在這遺忘的回廊里,作為永恒的警告?“不要回答”......回答什么?向誰回答?
就在他思緒翻騰之際,手中的“火種”光芒忽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像水紋般蕩漾開來。隨著光芒的波動,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黑色雕像表面,那些空洞尖叫的嘴和瘋狂的眼睛里,突然開始滲出暗紅色的、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霧!光霧并不擴散,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在雕像表面流淌、匯聚,最終在它們面前的空氣中,凝聚成一幅幅模糊、跳動、充滿干擾的全息影像。影像中的景象令人頭皮發麻——
那是一片無法形容的、色彩完全謬誤的太空。巨大的、如同有機體般搏動的星云正在吞噬恒星。一些看起來像是飛船的東西,但其結構完全違背物理學,像是由痛苦和尖叫構成,在星云中掙扎、溶解。還有一些模糊的身影,在崩潰的飛船中或瘋狂祈禱,或相互廝殺,或用自己的身體在控制臺上刻寫著最后的、絕望的數學符號......
這些影像沒有聲音,卻仿佛直接將極致的情感——恐懼、痛苦、悔恨、瘋狂——注入觀看者的腦海!
俞辰瞬間明白了。這些雕像不是裝飾品。它們是墓碑,是記錄儀。用一種極端痛苦的方式,記錄下了某個(或某些)文明在最終崩潰前看到的、經歷的最后景象!這些暗紅色的光霧,是凝固的臨終情感和破碎信息的混合物?!盎鸱N”的光芒激活了它們。
更多的雕像開始滲出暗紅光霧,更多的崩潰景象在黑暗中無聲上演,將這片廣場變成了一個沉浸式的、宇宙尺度的瀕死體驗館。所有這些影像中都不約而同地、反復出現一個共同的、令人極度不安的元素:
在崩潰的背景深處,無論是謬誤的星云后,還是解體的飛船外,總有一個極其模糊、難以分辨的巨大輪廓。它沉默地矗立在毀滅的盡頭,像是一個冷漠的觀眾,又像是一切的根源。
那輪廓隱隱約約竟與那黑曜石方尖碑有幾分相似,但更加巨大,更加扭曲。俞辰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難道靜滯答案那種終極的虛無并非唯一?甚至可能只是某個更龐大、更恐怖存在的一部分?或者一種表現形式?而所有這些崩潰的文明,都曾在最后時刻,窺見了它的冰山一角?
“不要回答”是在警告后來者,不要試圖去探測、去溝通、甚至去思考那個“輪廓”?
“火種”的光芒再次波動,這一次更加劇烈。所有暗紅色的影像猛地一震,然后如同受到吸引般,所有影像中那個模糊的“輪廓”,竟然開始同步。它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動過來仿佛跨越了無數時空和維度,這些記錄下的、來自不同文明最終時刻的恐懼殘影,正在同步地看向廣場中央的他們三人!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匯聚了無數文明最終絕望和瘋狂的精神沖擊,如同實質的海嘯,猛地撞向三人的意識。
“呃啊——”沈秋慘叫一聲,抱住頭跪倒在地,鼻血瞬間涌出。沈夏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靠強大的意志力死死撐住,但眼神已經渙散,握槍的手劇烈顫抖。
俞辰感到自己的大腦像被扔進了粒子對撞機,每一個思維粒子都在被撕裂、重組、再撕裂!無數瀕死的尖叫和瘋狂的囈語直接在他的顱腔內爆炸。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這股恐怖的聚合沖擊徹底碾碎的瞬間,他胸口的π序列紙條,再次發燙!
這一次,不再是溫和的乳白色光芒。而是一種灼熱的、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古老力量的金色光芒。金光如同一個保護泡,瞬間將三人籠罩其中。
那足以湮滅星辰的絕望精神海嘯,撞在這薄薄的金色光罩上,竟然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轟然四散!無法侵入分毫。
暗紅色的影像劇烈扭曲、閃爍,仿佛受到了某種克制和壓制,影像中那些同步轉過來的“輪廓”發出了無聲的、極度憤怒的咆哮(俞辰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情緒),然后猛地收縮、消散。
廣場上的雕像再次變得死寂,那些暗紅光霧如同被蒸發般消失不見。只剩下“火種”的湛藍光芒和紙條散發出的、漸漸黯淡下來的金色余暉,照耀著三人驚魂未定、慘白如紙的臉。
死寂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俞辰大口喘息,擦去額頭的冷汗,看著手中已經恢復普通的紙條,又看向那些重新變得冰冷詭異的雕像。
π序列到底是什么?它不僅能在數學層面激活古老協議,還能抵御這種來自宇宙終極恐怖的精神污染?它更像是一把權限極高的鑰匙?或者護身符?而這條“遺忘回廊”根本不是什么安全通道。它是一個監獄,一個關押著宇宙間最可怕知識和記憶的監獄,一個連“歸檔者”都不敢輕易觸碰的禁忌之地。他們闖進來了,帶著一把來歷不明的鑰匙,和一個可能更加危險的火種。
回廊深處,那向下盤旋的黑暗,仿佛一張巨口,等待著吞噬更多。俞辰感到,他們正在揭開的不止是搖籃的秘密,而是某個埋藏得更深、更加毛骨悚然的真相。真相的重量,或許足以壓垮整個現實。
金色光芒徹底斂去,π序列紙條恢復冰冷粗糙,靜靜貼在俞辰胸口,仿佛剛才那抵御無數文明絕望狂嘯的奇跡只是瀕死幻覺。廣場上,那些扭曲的黑色雕像重歸死寂,如同從未蘇醒過,只有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精神沖擊后的漣漪般的悸動,證明著方才的真實與恐怖。
沈秋癱軟在地,身體不住地顫抖,鼻腔和嘴角殘留著血跡,眼神空洞,顯然意識還未從那股聚合的瘋狂中完全恢復。沈夏單膝跪地,用意志力強行壓下翻騰的精神海嘯,握槍的手青筋暴起,但槍口已經垂下,因為她知道,在這里,武器毫無意義。
俞辰扶起沈秋,給她喂了點水,目光卻死死盯著廣場盡頭。那里,石階再次出現,繼續向下延伸,沒入更深沉的黑暗。手中的“火種”晶體湛藍光芒穩定,似乎對周圍的絕望氣息毫無反應,只是固執地指向下方。
“還能走嗎?”俞辰的聲音沙啞。
沈夏咬著牙站起來,點了點頭,眼神重新凝聚起冰冷的警惕。沈秋虛弱地靠著他,也勉強站穩。
沒有退路。向上是憤怒的“歸檔者”和冰冷的檔案室,留在這里則要面對這些記錄著終極恐懼的雕像,只有向下。
他們再次踏上石階,步伐比之前更加沉重。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實體,包裹著他們,“火種”的光芒只能照亮腳下幾步的距離,之外便是絕對的虛無,仿佛隨時會伸出無形的觸手,將他們拖入永眠。
石階不再是單一的螺旋,開始出現岔路,如同巨大的、埋藏在地底深處的樹根脈絡。每一條岔路都散發著不同的、卻同樣令人不安的氣息——一條彌漫著冰冷的、金屬銹蝕和機油**的味道;另一條傳來細微的、如同億萬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響;還有一條的黑暗中,隱約有無數細碎的、仿佛竊竊私語的噪音,聽不真切,卻讓人頭皮發麻。
“火種”的光芒在這些岔路口會微微偏向其中一個方向,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跟隨這唯一的指引。
腳下的石階逐漸發生了變化,不再是粗糙的巖石,開始出現金屬鑲嵌物——古老、晦暗、刻著無法理解的工程技術符號,與搖籃和歸檔者的風格迥異,更像是某個極度發達的、卻走向完全不同科技樹文明的遺存。
墻壁也不再是天然石壁,變成了冷卻的、巨大的能量導管外壁和厚重合金板的拼接結構,上面布滿了戰斗留下的焦痕、巨大的撕裂傷和某種生物酸性腐蝕的可怕痕跡。
這里不像回廊了,更像是一艘無比巨大的、已經死亡沉寂的世代飛船或者移動堡壘的內部殘骸,后來才被某種力量改造、鑲嵌進了這條“遺忘回廊”之中。
“‘火種’在帶我們去哪里?”沈秋虛弱地問,聲音在金屬結構中引起細微的回音。
俞辰搖頭,他同樣不知道。他只覺得,越往下走,手中的“火種”似乎就越活躍?一種微弱的、幾乎無法感知的脈動開始從晶體內部傳來,仿佛在應和著什么。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沈夏再次猛地停下,舉起了手。“聽?!彼龎旱吐曇?,側耳傾聽。
俞辰和沈秋也屏住呼吸。寂靜中,從前方深邃的金屬通道深處,隱約傳來了一種聲音。不是之前雕像的精神咆哮,也不是那些岔路口的詭異噪音。而是一種低語。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連貫的低語。使用的是一種他們從未聽過、卻莫名能理解其含義的語言。語調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和說服力,仿佛智者在耳邊諄諄教導。低語的內容片段斷斷續續地飄來:
“......掙扎是徒勞的......融合才是歸宿......看,你們已傷痕累累......為何還要承受這無謂的痛苦?......Ω不是毀滅,是進化......是通往更高統一的階梯......放下抵抗接受同化......在這永恒的安寧中......我們才是未來......才是......”
聲音充滿了蠱惑力,直接撩撥著靈魂深處對安寧、對解脫的渴望。尤其是在經歷了如此多的恐怖和絕望之后,這種低語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是‘祂’?巢穴里的那個?”沈秋的聲音帶著恐懼,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不像?!庇岢桨櫭寄窦毬牐罢Z調不同,巢穴里的更饑餓、更本能。這個太有‘條理’了,太‘聰明’了?!边@低語似乎能精準地映射他們內心的疲憊和創傷,提供著看似最合理的解決方案。
沈夏眼神銳利,槍口再次抬起,對準聲音傳來的方向:“裝神弄鬼!”她低喝一聲,試圖用意志力驅散那侵入性的低語。但低語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仿佛說話者正在靠近。伴隨著低語,通道深處,亮起了一團柔和的、乳白色的光芒。
光芒中,一個身影緩緩浮現。不是可怕的怪物,也不是扭曲的雕像。那是一個人類女性的形象。她穿著潔白的、如同護士或神職人員的長袍,面容慈悲而圣潔,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的憐憫和理解。她的周身散發著那乳白色的、溫暖的光芒,驅散了周圍的黑暗,帶來一種虛假的安全感。
她緩緩抬起手,手中托著一個不斷變化的、由柔和光線構成的復雜數學模型,模型呈現出一種極致的和諧與完美,仿佛蘊含著宇宙的終極真理。
“來吧!”她的聲音直接在他們腦海中響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充滿誘惑,“不必再害怕,不必再痛苦。融入這偉大的等式,成為永恒的一部分。這才是你們漫長旅程的真正終點!”
她的形象,她的語言,她展示的數學模型,都完美地契合了深埋在他們潛意識中最深的渴望——對知識的終極理解,對痛苦的最終解脫,對混亂的絕對秩序。
沈秋的眼神開始有些迷離,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沈夏的槍口微微下垂,額頭上滲出冷汗,顯然也在拼命抵抗。
俞辰也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那數學模型太美了,美得令人窒息,仿佛窮盡他一生所追求的數學之美的終極體現。放棄抵抗,融入其中,似乎真的是一種解脫。
就在他的意志即將被這溫柔的陷阱吞噬的瞬間,他手中的“火種”晶體,猛地震動了一下。一股清涼的、帶著淡淡哀傷卻無比堅定的意念流,順著他的手臂猛地沖入他的腦海。那不是語言,而是一段記憶。一段來自“搖籃”最初創建者的、最深刻的記憶!
記憶里,沒有慈悲的白衣女子,只有冰冷的實驗室和數據屏幕。屏幕上,正是眼前這個完美和諧的數學模型。
下一秒,模型的一個極其細微的、被刻意隱藏的變量被放大——那是一個吞噬性變量。一個偽裝成“融合”和“統一”的、實則會將一切個體意識徹底消化、抹除、轉化為純粹算力的數學陷阱。
這個白衣女子的形象,這個溫柔的低語,這個完美的模型——根本不是什么救贖,它是Ω模式的高級變種,是“祂”或者說Ω模式演化出的更狡猾、更致命的捕食形態。它不再用暴力同化,而是用欺騙,用你最渴望的東西作為誘餌,讓你主動放棄自我,融入它的毀滅性架構。
“是假的!”俞辰猛地嘶吼出聲,聲音因后怕而扭曲,“那是陷阱!它在騙我們!”
幾乎是同時,他胸口的π序列紙條再次發燙!但這一次,它沒有散發金光,而是投射出一段極其簡短、卻帶著無上權威的數學否定式,如同一個冰冷的、絕對的命令,直接斬向那白衣女子和她手中的完美模型!
白衣女子慈悲的表情瞬間凝固,然后如同摔碎的瓷器般破裂,露出底下猙獰的、由純粹錯誤代碼和扭曲能量構成的本體。它發出一聲尖銳的、充滿被識破憤怒的嘶鳴,乳白色的光芒變得污穢刺眼。
它猛地撲了過來,速度快得只剩下一片扭曲的虛影。沈夏反應極快,能量手槍瞬間抬起,熾熱的光束不是射向那撲來的怪物,而是射向它腳下復雜的金屬地板
轟!地板被炸開一個口子,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閃爍著危險能量亂流的維護井!那怪物收勢不及,發出一聲不甘的咆哮,直接墜入了深井之中,污穢的光芒迅速被下方的黑暗吞噬消失。
危機暫時解除。三人癱倒在通道里,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衣服。
好險!Ω模式竟然已經進化出了這種針對心智的、如此狡詐的捕食方式。這條“遺忘回廊”里,到底還埋藏著多少恐怖的“陷阱”?
“火種”的光芒閃爍著,那清涼堅定的意念流緩緩褪去,重新變回溫潤的晶體。π序列紙條也恢復了冰冷。
俞辰看著手中的兩樣東西,心情沉重。它們又一次救了自己。但每一次拯救,都仿佛在將他推向一個更深的、更令人恐懼的真相。
回廊,依舊向下。低語,或許仍在暗處編織著新的陷阱。而他們,必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