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雁歸樓,晏雪摧召來暗衛,將離魂丹一事交代下去徹查。
幕后兇手指向皇后,可其中還有諸多關節,例如那離魂草從何處得來,又經何人之手研制成丸,包括那制作檀木匣的工匠究竟為誰做事,都要一一查清。
回想皇后這些年的處境,晏雪摧其實隱隱能猜到她的動機。
后宮高位妃嬪大多誕有皇嗣,皇后卻僅有一位公主,為此焦灼半生,方法用盡,直到近幾年才微微釋然。
只是將來龍馭上賓,新帝自然奉其母為圣母皇太后,屆時兩宮并尊,她空有母后之名,到底比不得生母親近。
皇后出身高貴,母儀天下,可從前數十年,眼睜睜看著諸宮接連誕下皇子,分走中宮的恩寵,將來又要與昔日向她叩首跪拜的妃嬪平起平坐,她如何忍得。
寧貴妃、麗妃、宜妃要為自己的兒子謀算大位,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掰倒其他皇子,而皇后的目標則是這些有子的妃嬪,無論將來何人登基為帝,她只能是唯一的皇太后。
五年前皇后押寶自己,所以對母妃下手,想要她瘋癲自殘而死。
可如今他雙目失明,無緣帝位,皇后或許已在謀算下一個目標……
宣王之母麗妃,睿王之母宜妃,慶王之母蘭嬪,甚至九皇子之母敏貴人,皆有可能。
這么多年來,兄長慘死沙場,母妃遭人下毒,他從刀山血海遍地荊棘中走到今天,早已沒有退路可言。
滔天的恨怒幾乎要灼穿心臟,晏雪摧攥緊手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燒傷結痂之處再度崩裂,鮮血自指縫間滲出。
他要用血肉的疼痛記住仇恨,要讓那背后之人身敗名裂,血債血償。
……
漱玉齋。
芳春姑姑扶著池螢坐下,仔細查看了她腳踝的紅腫,用金瘡藥敷過之后仍是擔憂,“早知請林院判順便過來瞧一眼的。”
池螢道:“不妨事,已經不痛了。”
芳春姑姑堅持:“今夜先看看情況,王妃若是感覺不舒服,一定要及時告訴奴婢。”
池螢點點頭,讓她放心。
芳春想起今日之事,嘆息道:“若不是那匣子摔裂,我們還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這兩年娘娘精神愈發不濟,幾次險些自戕……”
想起娘娘這些年飽受喪子之痛,日夜煎熬,如瘋似癲,甚至在陛下面前犯下不敬之罪,芳春心中亦是又恨又怕。
“后宮之爭自古殘酷,可娘娘已然失去一子,又不是那等爭風吃醋、霸占盛寵的妃子,更影響不到中宮的地位,皇后為何又在娘娘痛失長子后還要趕盡殺絕呢?”
池螢拍拍她的手,安撫道:“殿下既說要查,相信真相很快便能水落石出,到時惡人自有律法處置,母妃也會慢慢痊愈,總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芳春姑姑含淚點頭:“多謝王妃。”
池螢沉吟片刻,試探著問道:“前些日子我風寒未愈,耽誤了入宮謝恩,往后若與殿下一同入宮,豈不是就能見到皇后了?”
芳春蹙緊眉頭,思忖道:“且看殿下如何安排吧,陛下體恤殿下雙目失明,無需如其他皇子那般日日上朝點卯、入宮請安,宮宴和各項祭祀儀式也都免了他的出席,今后雖說難免入宮拜見幾回,您放心跟著殿下便是,宮中的主子們不管私下如何,面上功夫都是做足的。”
她壓低了聲道:“若非今日發現那離魂丹,奴婢至今都還以為皇后宅心仁厚,平易近人……”
池螢便明白了,宮中貴人多是佛口蛇心表里不一,而她也免不了進宮拜見,但只要昭王不急,她便能再過幾天安生日子。
接下來兩日,池螢都沒有見到昭王,想來還在查那離魂丹的來歷。
她閑來無事,每日都去壽春堂看望莊妃。
莊妃因先前癔癥發作,大怒大悲,足足昏睡了三日,醒來后忘記那日曾誤將她認作寧貴妃,壽春堂上下皆為她身體考慮,暫且先瞞著離魂丹之事,以免莊妃憂慮過甚,不利調養。
莊妃清醒時有禮佛的習慣,卻不見自己戴慣的佛珠,瓊林便將另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取出來給她,解釋道:“昨日殿下過來,發現那佛珠上有一處開裂,便拿去給人保養修復了。”
莊妃不疑有他。
池螢連著幾日來,莊妃雖還是神色懨懨,說兩句話便容易疲乏,卻不似從前那般夜夜夢魘纏身,醒來時還算思路清晰,不再說些胡話,也不會認錯人,狀態的確慢慢在好轉。
她也經常送些點心來,莊妃直夸她手藝好,做的酥餅比如意齋的還要香甜松軟。
如意齋可是京中最受貴人歡迎的點心鋪子,池螢恍惚記得還是幼時吃過一回,這倒讓她萌生了做點心賺錢的想法。
然而身在王府,一言一行都有人盯著,大張旗鼓地做點心出府售賣,實在太引人注目。
想要賺夠阿娘的藥錢,只能另想他法了。
翌日一早,池螢照常洗漱梳妝。
芳春姑姑提前知會過,今日會帶府上的管事們前來拜見,香琴特意給她盛裝打扮一番,也是照著池穎月慣常的妝容來畫的,池螢坐在鏡前,望著鏡中滿頭珠翠的女子,晃神間,竟仿佛看到了那個明麗精致、錦衣華服的池穎月。
也不知她們何時才能換回身份。
早膳過后,池螢在一眾丫鬟簇擁下來到正堂,王府管家劉長順領著府上各處管事前來拜見,眾人跪地行禮問安。
池螢雖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但也略知流程,她溫聲叫起,目光掃過眾人,說了些提前預備好的場面話。
其實身份地位在這里,只要端坐正位,不茍言笑,管事們也無人敢輕慢這位年輕的王府主母。
劉管家恭恭敬敬捧上一摞賬冊,池螢打開最上面一本,隨意翻開兩頁,賬冊內已按照時間和類目將各處收支記載匯總,數額龐大,條理分明。
池螢也是才發現,作為王妃竟也有四百兩銀子的年俸,這部分是她可以任意取用的。
四百兩,足夠她與阿娘遠離京城,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了。
池螢暗嘆一聲,又很快認清現實,她大概率不會待到一年之后,若是中途攜款潛逃,被抓回來更是罪無可恕。
緊接著,又是負責田莊鋪子、園囿修繕、膳房采買等幾位管事依次上前匯報。
這一晃就是兩個時辰,池螢照例說幾句御下的話,管事們都齊齊躬身應是。
等到眾人俯身退下,池螢緊繃半日的身子才微微放松下來,午后又看了會兒賬本,讓自己看上去更加稱職。
深夜,雁歸樓。
程淮追查數日,前來回稟:“那檀木匣乃是五年前御用監下一名喚廖吉的木匠經手制作。屬下打聽到,這廖吉五年前自京城回了直沽老家,可沒過多久,就因醉酒掉進河中溺死了。”
晏雪摧冷冷一笑。
死無對證,那幕后主使果然還是思慮周全。
程淮:“鄉里鄉鄰都稱他手藝好,在京中得貴人賞識,帶回來一筆豐厚的賞銀,卻是個有錢賺沒命花的。”
晏雪摧繼續問:“可有查出當年出入坤寧宮的有哪幾位太醫?”
程淮頷首:“屬下查過太醫院的當值記錄,當年有六名太醫都曾前往坤寧宮請脈,倒沒有致仕或被滅口的,院使方嘉玉和太醫何連青頗得皇后信重,皇后每每身體不適,必優先宣召他二人入宮。”
晏雪摧沉思片刻道:“嚴查這二人,看看私下可有途徑得到離魂草,可曾與廖吉有過接觸,可曾得到過皇后厚賞,查實后立刻來報。”
程淮拱手領命,但本該退下的人卻遲遲未動,躬身立在原地,似是欲言又止。
晏雪摧聽到他手掌攥緊又松開,如此反復幾回,不由得蹙眉:“何事?”
程淮只好硬著頭皮開口:“上回殿下命屬下去查王妃掉落的那半截耳墜的去向,屬下已經查到了線索。”
晏雪摧眉梢微挑,倒被他勾起了興致。
元德見程淮表情糾結,心下有些打鼓,別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
程淮喉嚨艱澀,嗓音也低了幾分,“當日從殿下遇刺,到屬下返回去尋找這期間,只有……只有宣王殿下的馬車經過。”
元德瞳孔驟縮,幾乎不敢去看自家殿下的表情。
宣王晏云深乃麗妃之子,麗妃又與榮王之母寧貴妃是堂姐妹,宣王與榮王同氣連枝,也算是自家殿下的仇敵了。
王妃的耳墜,怎會偏偏被宣王撿了去!
反倒是晏雪摧,唇邊笑意蔓延,仿佛聽到一件極為有趣的事。
既將她送到自己枕邊,又暗中撿走了她的耳墜。
他的王妃與宣王,還真是羈絆頗深啊。
漱玉齋。
這廂池螢才躺下,眼皮子卻毫無征兆地跳了起來,輾轉反側睡不著,一閉上眼睛,腦海中總是回想起那夜的親近。
男人低沉滾燙的喘息聲猶在耳邊,他緊緊抱著她,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頸側……
半夢半醒間,腳畔傳來溫熱的觸感,微微帶點癢,像有什么纏住了腳踝,她無意識蹬了蹬腿,卻沒能掙開那奇怪的束縛。
直到一聲溫涼磁沉的輕笑傳來,她才猛然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睛,觸電般地從床榻上彈起。
床邊赫然一道高大熟悉的男人身影。
昭王掌心按住她尚未完全消腫的腳踝,漫不經心地開口:“本王深夜叨擾,未曾想吵醒了王妃,王妃不會怪罪吧?”
池螢早已睡意全無,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眼,良久才平復下來,“殿、殿下怎么來了?”
夜半三更被男人悄無聲息地進帳,盡管這人是自己名義上的夫君,且雙目失明也看不到什么,可池螢還是忍不住心驚膽戰。
她睡得也不算沉,怎會毫無察覺呢?
晏雪摧垂頭摩挲著她腳踝傷處,他看不到,只能用手一寸寸地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