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議事?能有什么事,還得是他們兩個職務上毫無交集的人一起去?
李磐看了一眼樓樞,心里浮起不妙的預感。
樓樞看起來也似乎有些詫異,但他很快恢復了鎮定,拱了拱手道:“臣與武安侯這便前去,鄭公公請。”
二人跟在鄭公公身后,一路進了御書房。
御書房里并沒有其他官員,景徽帝坐在上首,瞥見鄭公公領著人進了門,便合上了正在看的折子,道:“李卿、樓卿,你們來了。”
“臣李磐、樓樞,參見陛下。”二人恭恭敬敬地向景徽帝行了一禮。
御書房的門關上了,鄭公公垂著頭,站到了景徽帝身側。
景徽帝雖身著龍袍,但容色和藹,笑道:“朕聽聞,散朝之后,你們二人在乾陽殿附近徘徊,久久不去,不知所為何事,朕可有幸一聽啊?”
樓樞連忙道:“陛下說笑了,臣與武安侯怎敢有事欺瞞陛下。只是此事并非公務,而是一些私事,料想陛下也不感興趣。”
“樓卿此言差矣,朕還恰恰有些興趣。”景徽帝道,“朕昨夜里聽聞了一樁新鮮事,據說昨日廣平郡公府上辦壽宴,武安侯英雄救美,將不慎落水的樓家小姐救了起來,果真如此嗎?”
樓樞道:“回陛下,確有此事。廣平郡公府上的老夫人八十大壽,自是喜事一樁,可惜臣與夫人偶感風寒,不便前去,便派了犬子與小女代為赴宴。誰知犬子粗心,小女也莽撞,竟不慎落入池塘,多虧了路過的武安侯及時相救,才沒出事。昨日倉促,臣沒來得及上門道謝,今日見了武安侯,特意當面向武安侯道謝。”
李磐只好跟著道:“樓大人客氣,舉手之勞,不必掛懷。”
“李卿果然是俠肝義膽、正氣凜然,若人人都能像李卿一樣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扶危濟困,我大岳風氣定將煥然一新。”景徽帝贊嘆道。
李磐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硬著頭皮道:“陛下謬贊了,只是當時路過的恰好是臣,所以臣救了,如果路過的是其他大人,想必其他大人也會立刻伸出援手的。”
“朕倒是相信其他人也愿意相救,但只怕是有心無力,連自己鳧水都不會,又豈能救人呢?再說百姓,只知李卿英勇殺敵、保家衛國,卻不知李卿也有一副古道熱腸,樂于助人,昨日這樣的事跡,定當大大宣揚才是。”景徽帝道。
“哎,陛下!”李磐趕緊制止,“臣不在意這種虛名,不必宣揚!況且臣救的不是普通人,乃是樓大人的千金,若是再加宣揚,豈不是人人都知道樓小姐落水一事了?這于樓小姐的名聲……恐怕不太好吧。”
景徽帝卻看著樓樞笑道:“樓卿啊樓卿,你瞧瞧,李卿看似是個粗人,實則細心至極,連你家女兒的名聲都替你考慮到了!朕早就聽說你家女兒才貌雙全、蕙質蘭心,與李卿最是相配,昨日又結下如此緣分,不如朕便給你們兩家賜婚,成全了這一段佳話!”
“陛下!臣以為不妥啊陛下!”樓樞還沒開口,李磐便已經搶先跪地高呼,“當時不管落水的是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臣都會相救,不能因為臣救的是樓小姐,便要耽誤樓小姐的終生啊!難道臣當時救的是小樓大人,陛下也要給臣和小樓大人賜婚嗎?”
樓樞:“……”
他額角青筋隱動,強忍住了自己說話的**。
陛下突然要賜婚,這雖出乎他的預料,但未嘗不是好事。正如陛下所言,如果是他賜婚,那落水之事便可從笑談變為佳話,再不會有損樓雪螢的名聲。而他們之前所擔心的,如果兩家結親,會不會過于勢大,引發陛下猜忌,也無需再考慮。
唯一的問題就是逼婚方從樓家變成了皇帝,但既然是皇帝下旨賜婚,就算李磐再不喜歡樓雪螢,那也得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好好待她。
至于李磐的心……唉,這種事情,只能交給女兒自己了,他們又不能一直幫她。
“李卿,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景徽帝似笑非笑道,“你若救的是男人,又豈會受名聲的困擾?朕今日給你和樓小姐賜婚,對你對她都好,你有什么不樂意的?之前朕想給你賜婚,你說不想那么快,朕便隨你了。可今時不同往日,你若不娶樓小姐,豈不是不負責任嗎?你可是朕剛封的武安侯啊,百姓對你多有期望,一轉頭卻干出這樣的事情來,豈不是叫百姓寒心,打了朕的臉嗎?”
樓樞:“……”
他為官二十載,還從來沒聽說景徽帝說過這樣的大白話,看來陛下已經深諳與武安侯交流之道了,說話婉轉點他就會裝聽不懂,非得硬來不可。
再看李磐,他的臉色不大好看。
李磐道:“臣并非對樓小姐或樓大人有什么意見,臣只是不明白,為何臣只是救了個女子,就非要臣與她成親呢?這越是維護所謂的雙方名聲,不就越是縱容這種歪風邪氣的生長嗎?那臣若是已婚,便不可以再救女子了嗎?那樓小姐若是已婚,旁的男人便不可以救她了嗎?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呢?臣與樓小姐清清白白,毫無私情,只因救人時碰了她,就得受非議裹挾,被迫成親,那天底下還有那么多男盜女娼之輩,私下不知道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呢,只因表面上無所交集,便不用成親,這不是專坑老實人嗎!”
“李磐!”景徽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聲厲喝,“朕是縱容你,但也不是什么話都能胡說的!”
李磐立刻給景徽帝叩了個頭:“臣失言,臣知罪。”
一旁的樓樞輕輕嘆了口氣,也一撩官袍跪了下來:“陛下息怒,武安侯方才所言雖激越了些,但也并非全無道理。他敢于在陛下面前暢所欲言,正是因為陛下寬宏大量,廣開言路,從諫如流,若是有臣子在陛下面前連真心話都不敢說,那陛下才該憂心才是。”
景徽帝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
樓樞繼續道:“陛下的好意,臣感激不盡,只是既然武安侯無意娶妻,臣也不想強求。本是一件好事,又何必讓這世上多一對怨侶呢?至于小女的名聲……京城里最不缺熱鬧,過不了幾天,大家便會忘了此事的。可惜小女昨日還說,落水之后太過驚慌,沒來得及當面同武安侯道謝,實在失禮,有愧于心。如今看來,為了避嫌,還是不要讓她再見武安侯了,就當臣今日代她道謝了吧。”
“樓小姐知書達理,溫婉賢淑,依朕看,正需要有這樣一個賢內助,來管一管李卿的脾氣才行。”景徽帝哼笑一聲,“李卿啊李卿,你今日所言,朕不跟你計較,但你心里得明白,你若再這樣口無遮攔下去,哪一天禍從口出,說不定連朕也保不住你。”
李磐:“……陛下寬厚,屢屢赦臣之罪,臣實在惶恐。陛下提點,臣以后定當謹記于心,絕不敢再辜負陛下盛望。”
景徽帝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對鄭公公道:“擬旨:武安侯李磐,剛毅仁厚,忠勇無雙,屢建不世之功。恰有秘書少監樓氏之長女,姿容端麗,德才兼備,堪為良配。今特將樓氏長女賜婚于武安侯,成佳偶之美,亦固社稷之安。擇良辰吉日,行大婚之禮。”
樓樞叩首道:“臣樓樞,謝陛下隆恩。”
事已至此,再不識好歹,只怕真的要惹怒陛下。李磐也只好跟著道:“臣李磐,謝陛下隆恩。”
擬完旨,景徽帝就揮了揮手,將他們二人打發走了。
鄭公公笑著將他們送到門外,躬著腰道:“恭喜武安侯,恭喜樓大人,啊呀,郎才女貌,姻緣天定,確為良配呀!待到大婚之時,還望賞老奴一顆喜糖吃吃,也好沾點喜氣。”
樓樞笑道:“鄭公公客氣了,哪敢怠慢公公。”
李磐笑不出來。
鄭公公道:“二位大人慢走。”說完便退回門檻后,慢慢合上了御書房的大門。
樓樞瞟了李磐一眼,一邊往前走,一邊低聲對李磐道:“下官還有事在身,之后便不與侯爺一同走了。”
李磐扯了扯嘴角,抄著袖子道:“別下官下官了,您都成我老丈人了,咱們翁婿之間,還這么客套干什么。”
樓樞:“……”
樓樞:“侯爺是否對我們樓家有些誤解?今日陛下賜婚,委實突然,下官也不知此事。”
李磐也覺得樓家應該還不至于有這種本事,可這要真是皇帝自己想賜婚的,那就更令他郁悶了。
他倒不是排斥娶妻,只是在二十歲左右那個最應該娶妻的年紀沒有娶妻,時間久了便覺得不娶好像也沒什么關系,所以他自己一點都不著急。現在到了這個地位,非要娶的話,那肯定得慎之又慎,哪能昨日他還在打聽樓家的底細,今日便要娶他們家的女兒啊!
可現在是不得不娶了。
李磐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樓樞:“敢問是小女做了什么事,惹得侯爺不喜了嗎?”
李磐:“我對樓小姐并無不喜,只是想問問樓大人,樓小姐她愿意嫁我嗎?”
樓樞:“侯爺保家衛國,乃英雄人物,便是沒有昨日那一出,小女對侯爺也是倍加仰慕,怎會不愿呢?”
“我不喜歡強求來的婚事。”李磐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樓樞,“若樓小姐心甘情愿嫁我,我無話可說。但樓大人應當清楚,我們李家西北田壟出身,生活習慣與京中世家大有不同,若樓小姐是迫于流言,或迫于長輩要求才與我成婚,我想她嫁過來后過得也不會高興的。”
樓樞一愣。
“樓大人既有要事,我就不耽誤樓大人的時間了。”李磐道,“成婚諸多細節,待有空時,我們兩家再慢慢商議。告辭。”
他朝樓樞擺了擺手,隨即揚長而去。
春風拂面,吹動樓樞鬢邊幾縷銀絲。
他持著笏板,站在原地,望著李磐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宮道盡頭,忽地笑了一下。
御書房內。
鄭公公一邊替景徽帝研墨,一邊大著膽子問道:“陛下何故忽然給武安侯與樓小姐賜婚?兩位大人今早在一塊議事,想必就是在商量婚娶之事,也許過幾天就談妥了,何必勞駕陛下?”
景徽帝翻著奏折,說道:“你想想李磐那又臭又硬的脾氣,再看看樓樞那表情,要不是朕,說不定這婚事還真成不了。李磐要是一直不娶妻,朕便摸不準他的心思,萬一他老母去世,一個武將孤家寡人、無所牽掛的,像什么話?如今也好,雖不是皇室女,但也是京中貴女,他有了家室,也就有了約束,想來終于可以收心了。樓氏那落水落得好啊,也不至于說是朕強給他塞人。”
鄭公公道:“武安侯初到京城,便得了樓家這樣的岳家,豈不是如虎添翼?畢竟才二十八歲,也不知武安侯能否受得住這樣的榮寵。”
景徽帝道:“若讓李磐自己娶妻,定會找個對他百依百順的岳家,斷不會給自己受氣。樓家挺好,識大體、懂眼色,又都是文官,往后子孫是從武還是從文,也不是李磐一人說了算。當然,若是能生出個文武雙全的人才,又肯忠心耿耿為大岳效力,朕自然也不會虧待他們。”
鄭公公道:“還是陛下想得周全。”
李磐的事告一段落,景徽帝又批了幾本折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筆鋒一頓,問鄭公公:“五音琴坊那邊還沒消息嗎?”
鄭公公答道:“沒有,咱們的人過去打聽,坊主還問那把琴到底要寄存多久呢,貴重之物,他怕萬一丟失了,咱們找他算賬。”
景徽帝微微嘆了口氣。
鄭公公:“陛下,若是那位‘簌君’一直沒有消息,要不老奴還是派人去查查她的身份吧?免得總是擾了陛下心神。”
“朕再想想吧。”景徽帝按了按眉心,“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