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在掌心被輕輕刮開,蠟封裂出細紋,泥灰簌簌剝落。云傾凰抽出那張折疊的紙條,指腹撫過墨跡——“永和七年三月,威國公府繡房申領龍葵根三十斤,甘草五十斤,銀硝五斤,用途標注‘染料配制’”,下方還摹著戶部核銷印的殘角,歪斜半寸,正是前世她親手比對出的偽造印記。
云傾凰將紙條鋪在案上,另取一張極薄麻紙,提筆寫下三行字:“鹽道斷流,司庫下獄,軍需虛報。”字跡瘦硬如刀刻,無署名,無落款。她將紙條卷入小竹筒,外裹油布,用細線纏緊,交到阿菱手中。
“城南施粥棚,寅時三刻,那個穿灰袍、左袖缺扣的仆從。”
阿菱點頭,將竹筒藏入懷中,悄然退下。
天未亮透,云傾凰已起身梳洗。換上素色襦裙,發髻只簪一支銀釵,端坐窗前抄寫《女誡》。硯臺磨得勻凈,筆鋒穩而不滯。半個時辰后,阿菱歸來,袖口沾著些許粥漬,微微喘息,朝她極輕頷首。
成了。
她擱下筆,捧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溫正好,不燙不涼。
巳時初,外院傳來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停在垂花門前。差役高聲通稟:“御史臺緊急奏報,彈劾戶部尚書云錚勾結鹽商、虛報軍需、侵吞稅銀,請旨徹查!”
廳中頓時一片死寂。
云傾凰指尖微頓,茶盞輕放于案,唇角壓下一瞬即逝的弧度。低頭繼續抄寫,筆尖劃過“婦德”二字,墨痕清晰。
主院方向傳來重物砸地的悶響,緊接著是瓷器碎裂之聲。不多時,柳氏哭喊著奔過回廊,發髻散亂,帕子攥在手里揉成一團。
“禍事了!老爺被當朝斥責,圣上命三司會審!”柳氏沖進西院,一把抓住云傾凰手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你說了什么?!”
云傾凰緩緩抽回手,指尖拂去衣袖褶皺:“母親何出此言?女兒足不出戶,如何知曉朝堂之事?”
“你少裝!”柳氏聲音尖利,“自你回來后,家中哪一日安寧過?繡房事發,山路遇刺,如今連戶部都倒了臺!樁樁件件,不是你還能是誰?!”
云傾凰抬眼,目光平靜:“若說因果,母親可還記得西山別院?”
柳氏一怔:“……你說什么?”
“父親昨日親口承認,那院子早已典當。”她站起身,語氣不疾不徐,“可那底下埋著七百破鋒營將士的牌位。他們戰死北境,尸骨未歸,魂不得安。如今連安息之地都被押作賭注,天道豈能無應?”
柳氏臉色驟變,嘴唇哆嗦:“你……你怎么會知道……”
話音未落,書房方向傳來暴怒吼聲:“云傾凰!給我滾過來!”
云傾凰整了整衣袖,緩步前行。
主院廳堂內,云錚立于案前,面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起。地上散落著碎瓷與掀翻的文書,一名小廝跪伏角落,抖如篩糠。
“你很好。”云錚盯著她,聲音低沉如雷,“我還在想是誰往御史手里遞的刀,原來是家里養的蛇!”
云傾凰躬身行禮:“女兒不知父親所指。”
“不知?”云錚猛地抓起硯臺砸向地面,“昨夜你讓阿菱出府,寅時進城南施粥棚,你以為沒人看見?!”
她眸光微閃,面上不動:“阿菱去施粥,是為積德。父親若不信,可查城南善堂名錄。”
“積德?”云錚冷笑,“你倒是會裝!如今朝堂上下皆知我虛報軍需,司庫供詞直指繡房賬目異常,你說這證據從何而來?!”
“或許是天理昭昭。”她淡淡道,“又或許,有人貪得無厭,終被反噬。”
“放肆!”云錚怒極,一步上前,揚手欲摑。
云傾凰未避,也未動,只靜靜望著他。
那一巴掌終究沒落下。云錚的手懸在半空,指尖顫抖,似被她眼神釘住。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聲音沙啞。
“女兒只想問一句。”她終于開口,“西山別院當給了誰?”
云錚瞳孔一縮。
“若那人掘地三尺,挖出那些牌位……朝廷會怎么看?百姓會怎么傳?破鋒營七百忠魂,竟被主帥之父當作廢土抵押,連尸骨都不得安寧。”
“閉嘴!”云錚厲喝,踉蹌后退兩步,扶住桌沿,“那是……那是不得已!我也是為了保住云家!”
“為了云家?”她輕笑一聲,“所以任蘇挽月頂功冒賞,所以私吞軍需銀兩,所以逼死邊關將士?父親口中‘云家’,究竟指的是權勢,還是良心?”
“你懂什么!”云錚咆哮,“你以為我想這樣?!若我不做,早被人踩進泥里!寧王虎視眈眈,太子蠢蠢欲動,我若不爭,許家明日就成廢墟!”
云傾凰看著他,忽然覺得可悲。
這個男人,一生追逐權位,卻從未明白——真正毀掉云家的,從來不是敵人,而是他自己。
她不再多言,只緩緩跪下,叩首一禮:“女兒愿代父受過。”
滿室皆驚。
柳氏失聲:“你……你說什么?”
云傾凰抬頭,神色坦然:“若朝廷追責,女兒愿認謄抄賬目之罪。畢竟,藥材進出,確由繡房經手。女兒身為嫡長,難辭其咎。”
云錚愣住:“你……你要替我頂罪?”
“不然呢?”她反問,“父親以為,我會親手將您送入大牢嗎?”
云錚呼吸一滯。
柳氏眼中閃過喜色,忙撲上來拉她:“好孩子!不愧是我許家的女兒!只要你護住你爹,日后柔箏的婚事,還有你弟弟的前程,娘都替你做主!”
云傾凰任她拉著,嘴角微揚,卻不置可否。
云子恒站在門邊,手中仍攥著那份抵押名錄,指節發白。他看著姐姐跪在地上,神情復雜,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話。
云錚沉默良久,終于揮手:“下去吧。”
云傾凰起身,行至門口,忽聽身后傳來低語:“你最好沒有別的念頭。”
她腳步微頓,未回頭,只道:“女兒的心,一向擺在明處。”
回到西院,徑直走入內室,從妝匣取出一枚銅符,置于掌心。銅面刻著殘缺銘文,是夜宸淵給她的信物,也是通往“破鋒名錄”的鑰匙之一。
凝視片刻,將其收入袖袋。
阿菱低聲問:“小姐真要替他頂罪?”
“自然不是。”她聲音冷了下來,“我只是讓他松懈。”
“可萬一……朝廷真查到繡房?”
“那就讓真相再浮出一分。”她走到窗前,望向主院方向,“他們越是把災禍歸于我,就越不會想到,真正的刀,早已插進他們的脊梁。”
阿菱默然。
窗外日影偏移,風漸起,吹動檐角銅鈴。
云傾凰忽然道:“準備驢車。”
“小姐要去哪兒?”
“西山。”
“可那里……已經……”
“我知道。”她轉身,目光沉靜,“但我得確認一件事——那些牌位,是否還在地下。”
阿菱欲言又止。
云傾凰已走向門口,步履堅定。
剛踏出院門,迎面撞見春桃匆匆而來,臉色發白。
“大小姐!”她喘著氣,“蘇小姐……蘇小姐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