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之后,日子緩緩流動。
裝修完成的老宅變得明亮許多。光從新的大窗戶落下來,灑在淺木色的地板上,有種安靜的溫柔。任映真和蘇靜雯的生活久違地恢復了正常的節奏。
他把陽臺的綠植修剪整齊,她照舊在畫室畫到深夜。
晚上她回家,任映真在廚房洗手備菜。她會提起哪個年輕藝術家的新作、哪個基金會最近啟動了招募,有時候話題停在半空,他只“嗯”一聲,通常不過問細節。
他們偶爾會一起看一部老電影,有幾次蘇父蘇母在飯桌上提起他們的童年往事,蘇靜雯也會笑。
仿佛那些令人不安的細節、那些壓抑的空白與懷疑,都被這段平靜的時光洗刷干凈。
【這就是日常真實的夫妻相處啊】
【夫妻能走到這個階段也很不容易了】
觀眾們紛紛在彈幕里聊起聊起自己的生活和七年之癢。
可這份和平并沒有維持太久。
某天,蘇靜雯刷到了一條推送。
標題平平無奇,《關于“情緒重構”作品的靈感爭議》。她原本只是習慣性劃過,卻一眼在封面圖中看到了熟悉的色塊。
她手指一頓。
灰藍的冷色調,窗前微垂的薄紗,一個站在背光處的女性身影,剪影模糊卻輪廓清晰,整幅畫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靜和孤獨。
蘇靜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她。
這幅畫的構圖不過是記憶再現。是她夜里從畫室走向落地窗,站著不動,背著光抽煙的樣子。她記得那晚屋里沒開燈,窗外是微弱的路燈光。她太累了,甚至沒察覺身后有人在看。
林澈看見了。
他看見了她藏在婚姻下的疲憊,不需要解釋,她已經明白了林澈的心意。
那個在人前強撐、在夜里沉默的她,被另一個人深深地看見了。
她點開推送。
作者言辭并不激烈,只是冷靜地陳述對一幅近期參展新作的質疑:“該作品在構圖、光影與主旨表達上,與一幅半年前在歐洲獨立藝術平臺上線的作品高度相似。雖無法斷言抄襲,但雷同之處值得討論。”
文末附上了對比圖。兩幅畫并排展示——窗前孤立的女性背影,斜落的冷光、模糊的窗紗,連人物與畫面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距離感都驚人地一致。
畫作署名:林澈。
她指尖發涼,心跳慢了一拍。
畫廊助理也發來消息:“您看到那篇報道了嗎?林老師的展覽被臨時叫停了。”
這幅畫正被當成“抄襲”的證據,被當作創作倫理的爭議中心,被人拿來冷嘲熱諷地解構和質疑。
她合上手機,指尖發涼,卻感到心口發燙。
她不能讓他一個人面對這場風暴。
她不能。
畫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任映真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她的外套:“今天突然降溫,所以來接你。”他的目光掃過她僵硬的姿勢和發白的指節,微微皺眉,“怎么了?”
蘇靜雯下意識鎖上手機屏幕:“沒什么,學生交上來的作業有點問題。”
所幸任映真也沒追問:“走吧,回家。”
回到家后,兩人各自洗漱,換了衣服,像往常一樣和父母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飯。
蘇靜雯沒怎么說話。飯后她主動去廚房洗碗,任映真沒跟進去,只是在客廳倒了兩杯熱水,一杯放在她桌上,一杯自己拿著慢慢喝。
等任映真進了書房,門輕輕合上,蘇靜雯才從沙發上起身,緩緩上樓。
臥室燈光柔和,她靠在床沿坐下,背后是落地窗投來的模糊夜影。她看了眼時間,快十點半,猶豫了一秒,還是撥了電話。
“喂?”林澈的聲音很低,帶著沙啞和一點壓著的倦意。
“我看到了。”她說。
那邊安靜了幾秒,他才開口:“抱歉,我……”
“不是你的錯。”她頓了頓,“畫被下架了?”
“臨時撤了,說要‘內部評估’。”他笑了一下,很輕。
這話翻譯一下就是,他們怕被牽連。
她擰緊了手指,指節泛白。
“……我可以聯系幾位策展人,看能不能用文章形式引導話題往‘撞題’和視覺經驗共性的方向去,但你得提供創作時間線。”
“現在關鍵是時間線。”她終于開口,聲音一寸寸壓低,“我們得證明你畫的那幅比對方的作品早。”
“我試過翻舊硬盤。”林澈的語速有些亂,“我畫完沒馬上發,拍了照片也沒備份。草圖也只剩幾張邊角畫紙,沒時間戳。”
她沉默片刻,“有沒有你發給別人的時間記錄?郵箱、聊天記錄、哪怕是截圖也好。”
林澈停了一下:“我只發給過你。”
她拿起手機,翻出那條聊天記錄。圖還在,但發圖時間是在夜里。她當時手機設置了不保留通知,截圖沒有保存。圖片本身的文件屬性也不會顯示發送時間,除非她向平臺申請聊天記錄導出。
“這可能不夠。”她低聲說。
“我知道。”林澈的聲音一下低下去,像泄了氣的氣球,“我也想不出其他證據了。那幅畫我確實早畫出來,但誰會信?人家那幅已經發在平臺上半年了。”
蘇靜雯沉默。她握著手機,手已經有些僵了。
她的腦子在飛快地轉,策展圈的幾位熟人、評論人的風格、他們在這類問題上的立場、是否愿意冒風險站隊一個“爭議”畫家……她可以去做,但她也清楚,這種輿論處理需要策略、資源、甚至一點操盤能力。而這些,恰好是她不擅長的。
忽然,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任映真。
他有資源、有經驗、也熟悉這類危機公關的操盤邏輯。他知道怎么應對“危機”,也知道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
而且,只要他說話,就不需要她親自去求別人。
那一刻,她有些動搖了。
用他的方式,比她自己繞來繞去省得多。甚至比她出面還安全。
但下一秒,她的喉嚨就一緊。
她不能告訴他靈感是她。
只要她不說明原因,他就不會理解為什么她要幫林澈到這種地步。而如果她說出來——那他們之間那點來之不易的平靜會立刻崩塌。
她盯著手機屏幕,眼神有些發空。
這是一個她自己也無法完全說清的選擇。但她知道自己已經靠得太近,退不了了。
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落下,像是提醒她該冷靜一點。
她看了眼樓下書房的方向,指尖又緊了緊。
或許,她可以試著……不把真相全說出來。
只說林澈是她畫展的合作對象,現在被牽連,她想解決問題——她甚至不需要說自己和這幅畫之間的關系。只要任映真愿意出手,就足夠了。
她深吸一口氣,下樓走向書房。門沒關嚴,透過縫隙能看到任映真正在電腦前工作,桌邊還攤著兩份筆記,屏幕的藍光映在他臉上。她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他的聲音從里面傳來,依然平靜。
推開門,書房的燈光比臥室亮些。任映真轉過椅子,目光落在她臉上:“什么事?”
“嗯。”她走進來,順手帶上門,“有個事想問問你。”
“坐下說。”
“我有個合作畫家陷入爭議,想問問你有沒有空看看這類情況該怎么處理。我記得你的公關團隊之前處理過類似的情況?”
“你說的‘合作畫家’,是林澈?”他頭也沒抬地問了一句,語氣不帶情緒。
蘇靜雯頓了頓,點頭:“嗯。”
他抬起頭,看她一眼:“你知道我不太管你策展項目里的事情。”
“這次不一樣。”她語氣努力平穩,“他的新作被人質疑抄襲,說和一幅歐洲發布的畫高度相似,評論發酵得很快。現在畫廊撤展,合作機構也開始觀望了。”
“原始創作記錄,最好是帶時間戳的電子文件,或者第三方見證。”任映真合上筆記本:“他自己沒法澄清?”
“他確實早畫了,但沒留下什么有力證據。草圖沒留完整,照片是后來拍的。聊天記錄里有我那邊的一條,但平臺無法公開導出聊天時間,只能截圖,效力太弱。”
“你想怎么處理?”
“我原本打算通過幾位評論人引導話題——從‘構圖重復’轉向‘視覺經驗共通’,去弱化‘抄襲’這件事。”她頓了頓,“但我做這些,效率太低了,而且不一定能控住方向。”
任映真靠在椅背上,沒說話,只是像在等她繼續。
蘇靜雯看了他一眼,語氣慢下來:“我想讓你從你們的角度,幫忙設一套澄清路徑……媒體節奏、話術建議……有沒有公信渠道可以介入。”
“哪幅畫?”任映真冷不丁道:“給我看看。”
她調出圖片來給他看。他沒有立刻說話。
蘇靜雯站在一旁,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在畫面上多停留了半拍,然后開口:“風格挺壓著的。”說完把手機還給她。
“……情緒很濃。”蘇靜雯低聲說。
他“嗯”了一聲,并沒有表現出什么特別反應,也沒問更多。
她等了兩秒,見他沒說什么,只覺得胸口有些悶。
這不是一幅難懂的畫。她以為他會認出來,或者多看一眼,問一句:“這人是你?”
但他真的沒看出來。
她心里有些涼,又有點說不清的空落。明明他才是她的丈夫,竟然看不出她就在畫里。他該熟悉她的神態、她的姿勢、她在深夜里獨處時的樣子。
可只有林澈看出來了。
“你是想我出個澄清方案?”任映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對。”她收回心思,把剩下的材料攤開:“我這邊已經試著和幾位策展人溝通,但公關推進太慢。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我想試試看。”
“如果只是構圖相似,那就不是純粹的法律層面爭議,更偏向品牌和公眾認知。解決這類問題最關鍵是搶話語權。”他說,“我可以幫你出方案,但不操作。”
她輕輕松了口氣,隨即又聽見他接著問:
“你為什么這么著急幫他?”
蘇靜雯看著他,沒有立即回答。
空氣里沉了兩秒。
“你覺得我是因為私人感情嗎?”
任映真望著她,眼神依舊溫和,但看不出情緒:“我沒這么說。只是你現在做的,比一個普通策展人對畫家的負責多得多。”
蘇靜雯咬了咬下唇:“我想幫他。這次畫展對我們都很重要。”
她始終低著頭,所以沒看見丈夫眼里洶涌的情緒,等她疑惑抬頭時,他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
彈幕唏噓道:
【他看出來了】
【知道了卻不說】
【這是什么苦命小白菜的劇本,我見過直接跟伴侶爆了的火爆辣椒,也有嫉妒白月光的醋壇子,這次主人公就是一直在當包子,可我就是該死的想看下去】
【我知道第二人生主打三角戀,但還是好可憐,好心疼他】
【看得我好疼但是還想看(齜牙咧嘴)】
“映真?”
“我知道了。”他許久才開口:“你先別動聲色,我來擬一個步驟。不能太硬碰,得先讓行業內幾位中立的聲音說話。”
“……你愿意幫?”她不自覺地問出口。
“你來求助,我怎么會不幫。”他笑了笑,說著重新打開電腦:“明天中午之前,我會讓人把流程發給你。”
她看著他安靜工作的樣子,忽然有點想笑。
如果她不說,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前是什么心情。
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幅畫,是林澈為她畫的。
“謝謝。”她輕聲說,轉身要走。
“靜雯。”任映真突然叫住她。
“去睡吧。”他輕聲說:“明天還要早起。晚安。”
“晚安。”她離開書房,關上門,心情越發苦澀。
為什么她的丈夫不懂她?她遇到林澈實在太晚了。任映真又是真的愛她,為了她已經做出很多改變。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奢求這些東西了,可還是忍不住難過。
任映真坐在那里,仍維持著“處理工作”的姿態,手還搭在鼠標上。可屏幕早就暗了,他也沒再動過。
他只是靜靜坐著。
最終自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