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里,蘇靜雯幾乎把全部空余時間都投入到這場澄清戰役中。
她起得更早,回得更晚。白天穿梭在畫廊、公關機構和幾位評論人之間,晚上則常常去林澈的工作室,與他一道整理草圖資料、對比記錄、準備聲明文本。
有時候深夜十一點,她還站在陽臺上打電話協調媒體口風;有時候清晨六點,她已經起身修改寫給基金會和合作方的信件措辭。
任映真沒再多說什么。
幾天后的早上,她剛換好外套,蘇母便在玄關攔住了她。
“雯雯,你這幾天到底都在忙什么?天天半夜才回來。”她擔憂道,“你爸說你前天凌晨三點才進門,鞋都沒脫就睡著了。”
“林澈的事情還沒處理完。”蘇靜雯匆匆喝了口豆漿,“今天約了媒體見面。”
蘇母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餐桌:“小真今早連飯都沒吃就去公司了。”
杯子在手里輕輕一晃,蘇靜雯強作鎮定:“他最近工作忙。”
“再忙也不能不吃飯啊。”蘇父從報紙后抬起頭,語氣不像訓斥,更多是無奈:“你們倆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她抓起包往外走,“我先走了,晚上不用等我吃飯。”
離開前,她聽見蘇母低聲和蘇父說:“是不是應該勸勸她?夫妻成天不見面,這哪像話……”
蘇父只回了句:“靜雯從小就倔,認定的事,誰勸也沒用。”
她知道父母不理解她,也知道任映真更不愿看到她這樣傾斜立場。但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
只是“站在他身邊”這幾個字比她想象中更難。
她心里不是沒有掙扎過,但每當看到林澈為了回應那幅作品的靈感來源而蒼白無力時,她就覺得自己沒辦法袖手旁觀。她明明是在幫朋友渡過難關,為什么就連父母都覺得她做錯了?
腳步不停,可她心中卻越來越不確定,她到底哪里做錯了?
而且,這段時間又不是只有她為這件事奔走。顧梔也在。
這段時間,她幾乎沒有離開過林澈半步。接媒體電話,安排展覽公關口徑、幫他刪帖、整理素材、應對畫廊的問詢函……
蘇靜雯覺得自己才是晚來一步的人。很多文件都是顧梔先處理完的。
事情終于被幾位業內資深評論人“降溫”。
幾篇長文接連發出,分析“圖像雷同”的視覺機制,回溯歷史作品,冷靜而有邏輯地指出那位歐洲畫家的作品與諸多舊作本就存在形式上的重合。不是風格抄襲,而是偶然靈感相似。再往下追問“原創性”的邊界,便落入無解的玄學。
為表達感謝,也為給這段喧囂畫下句點,林澈提議請蘇靜雯和顧梔吃飯。
他選了城南一間比較安靜的私廚餐廳,靠窗的位置,空間不大,擺設素凈。窗外是初冬的黃昏,燈影開始浮動。
蘇靜雯到得稍晚一些,一身深藍色收腰風衣,神色平靜,眼下淡淡倦意仍在。她進門時輕輕點頭,向顧梔笑了笑,禮貌而疏離。
三人簡單寒暄了幾句。林澈正要點菜,蘇靜雯的手機震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屏幕,神色微頓:“我接個電話。”
林澈下意識目送她的背影遠去。
顧梔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輕輕放下茶壺:“是任先生打來的吧。”
包間里一時安靜下來。林澈給顧梔夾了塊金槍魚刺身:“嘗嘗這個,我記得你喜歡。”
顧梔沒動筷子,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林澈,我們分手吧。”
林澈愣了一下,笑意沒來得及收住,反而帶著點遲疑:“……怎么突然?”
“其實也不突然。”顧梔放下杯子,語氣平靜:“只是今天剛好合適。”
“我哪里做錯了嗎?”他問,聲音不大,有些緊張,“如果是我態度不好、忽視你了……我們可以說,我可以改。”
顧梔看著他,目光柔和,像是帶著某種體諒的歉意:“你沒做錯什么。你也沒忽視我。你在這件事里一直是個好伴侶,好搭檔。”
林澈怔住。
“我只是覺得,”顧梔停了一下,唇角揚起一個幾乎不帶情緒的弧度,“你心里已經有別人了。”
林澈的臉色變了:“梔梔,你誤會了……”
“我們不是沒試過。”她聲音低下來,“你對我好,細致體貼,也努力配合我做很多事。但你跟我說話時,眼神總會飄出去,像是在想著別的什么人。”
林澈眉心輕蹙,臉色開始發白。
“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顧梔輕聲說,“我能理解。很多感情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你心里已經有個位置被填滿了。”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比如、為什么一個‘結束爭議’的晚飯,你還要請你的‘女性朋友’和‘女朋友’一起吃?”
“她,她這次一直為我奔走,幫助我很多。”林澈解釋得很慢,語氣發澀,“我只是想……表達謝意。”
“我知道,”顧梔點點頭,“她也是策展人嘛。我是你女朋友,所以你得感謝我,她是你的支持者,所以你也得感謝她。”
林澈只覺得聲音像被什么鈍物壓住:“我沒想讓你難受。”
“我沒有難受。”顧梔搖頭:“我只是沒辦法再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愿承認而已。”
林澈眼睫微顫,他想說什么,又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對不起。”
“你應該想想清楚,靜雯姐已婚,我也知道任映真是誰。就算我不刻意關注,他們夫婦在圈里也很出名。我聽說他為了靜雯姐可以在上升期優先選擇家庭生活,只為了讓她安心。”
“我是在任先生的個人訪談里,第一次真正了解靜雯姐的。他選擇在這座城市發展是因為妻子說喜歡這里的秋天;在靜雯姐也還是新人畫家時,是他一直托舉著她直到成名。她剛出道那幾年,畫展無人問津,是誰一直在幫她四處聯絡、打點資源?是任映真。他沒公開露面,但幾乎幫她談下了第一個駐地項目、第一個海外展覽機會。就連現在老宅翻修,燈光、坡道、地板細節,都是他一個個親自試過才定下來的。”
“你真的覺得,蘇靜雯會喜歡你到愿意放棄任映真嗎?”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
“如果她真的這么做了,恐怕你也不會幸福吧。為了才認識幾年的你,連從小一起長大的丈夫都能拋棄的女人,你真的敢愛她嗎?”她站起身,把外套搭在臂彎:“林澈,你會越來越好,也會越來越有名。但愛情不是藝術,不能靠激情和靈感維系。只希望你別再讓人為你感到委屈,找到真正屬于你的人。”
她說完這句話,留下一杯未喝完的茶,悄然轉身離開。
她的背影在走廊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林澈沒有追。
他坐在那里,像是連脊背都塌了下去,指尖搭在桌面上,不知道是握緊還是松開。
他突然意識到這三個月來,顧梔為他做了多少事,那些通宵整理的證據鏈,那些巧妙周旋的媒體關系,甚至是他每次情緒崩潰時恰到好處的安慰。她為他付出的并不比蘇靜雯少。
他失魂落魄地低下頭。
包廂外,蘇靜雯站在餐廳的露臺上,夜風帶著涼意拂過她的臉頰。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任映真”三個字,她深吸一口氣才按下接聽鍵。
“喂?”她聲音壓得很低。
電話那頭傳來任映真的聲音,清晰卻聽不出情緒:“你還在外面?”
“嗯,在吃飯。”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和林澈,還有顧梔。”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秒,像是在斟酌。
“你今天忘了媽那邊約我們晚飯的事。”他說。
蘇靜雯皺了皺眉:“不是改到周末了嗎?”
“她又改回來了。”任映真語氣平穩,“她說你最近太忙,都快一個星期沒見你了。”
蘇靜雯抬手按了按太陽穴,聲音也帶出一點疲倦:“你幫我道個歉吧,我這邊收尾還有些工作要處理,晚點我給她發消息。”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太累了?”他問。
“沒有。”她笑了一下,卻帶著一種不太真實的輕松,“只是這件事確實有點棘手。”
“那是因為你把所有事都攬下來。”
“因為其他人幫不了。”她聲音低下來,努力壓抑著自己的不滿。而有能力的人呢?又不愿意幫。
“難道林澈就沒有其他的朋友肯幫他了嗎?”任映真的聲音也隨之壓低。
蘇靜雯的手指絞著風衣腰帶:“我現在不想吵。”
“我沒有在吵。”他輕聲說,“我只是……有點擔心。”
她沒說話。露臺的玻璃門映出她模糊的身影,無名指上的婚戒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這枚戒指了。
過了幾秒,他補了一句:“早點回家。外面冷。”
蘇靜雯垂著眼,“好。”
電話掛斷,她站在原地看著手機屏幕慢慢熄滅,指尖卻冰涼。她明知道他是關心她,可就是覺得任映真像是在完成任務。
她輕吸了一口氣,重新走回包間。顧梔的座位已經空了。林澈低頭坐著,桌上的杯子還在冒著溫熱的霧氣,空氣里卻只剩下一種落敗的靜默。
“顧梔呢?”她問。
林澈抬起頭,眼神空洞:“我們分手了。”
林澈的聲音輕而沙啞:“就在你出去接電話的時候。”
她走回位置坐下,神情還未完全緩過來:“……為什么?”
“她說她看得出來。”他低著頭,盯著杯中的茶水,像在凝視一場倒映不清的風暴,“她說我心里有別人。”
蘇靜雯沒有接話。她感到心臟像被一根線慢慢勒住了。
林澈笑了一下,聲音聽上去有些鈍:“她甚至還提到你,說……你有丈夫,有一個為了你連事業都可以放下的男人。”
他終于抬頭看向她,目光發紅,卻異常清醒:“她問我一句話,我答不上來。”
蘇靜雯輕聲問道:“什么?”
“如果你真的為了我,放棄了任映真,我真的敢要你嗎?”他一字一句地重復著,“她說我根本不敢。”
蘇靜雯神色微動,眼神復雜。
林澈靠著椅背,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氣。他聲音低沉:“我不是不知道你結了婚。我不是不知道你和他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我比不上。可就是……控制不住。”
蘇靜雯抬眼看他,眼底有一瞬間的動搖。
“我不后悔畫那幅畫。”林澈聲音發澀,“那是我最誠實的一次創作。可我也知道,正是那幅畫,讓我徹底失去了顧梔。”
哪怕這場風波終于平息,他所失去的,卻沒有任何風能吹得回來。
她低聲說:“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她幾乎不敢抬頭看林澈的眼睛。
蘇靜雯分得清喜歡和愛的差別,縱使她不再愛任映真,也無法再愛上任映真,她也不能拋棄他。因為這背后牽扯太多東西,但她實在窒息,因為好像只有她不能對不起他,她怎么做都是錯。她怎么做都好像是在背叛某個人。而對于林澈,她只能心動,只能道歉。
林澈沒再說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像是終于聽到了最不該聽的那一句。
林澈沒回應,只是盯著桌上的杯子,目光空洞。他像是想說什么,又覺得一切都已來不及。窗外的街燈投下稀薄的光影,灑在他低垂的眉骨上,襯得整個人疲憊又蒼白。
蘇靜雯沒有起身。她坐在那里,像被他的沉默壓住,她不知為何,只覺得不能看他這個表情繼續下去。她輕聲道:“我們去喝一杯吧。”
林澈似乎有些訝異,但最終只是點頭。
他們找了一家并不喧鬧的小酒館,昏黃的燈光仿佛將現實模糊了一層。蘇靜雯很少喝酒,今晚卻主動點了兩杯威士忌。酒下肚,胃里發熱,眼前的一切也變得柔軟起來。
林澈喝得很快,像是想把情緒一杯一杯壓下去。他起初還能說笑,后來話越來越少,只是默默喝著,手指一遍遍在杯沿摩挲。他的臉色開始泛紅,語速也亂了,眼神不再清明。
“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放手……”他忽然低聲說,聲音哽著,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蘇靜雯沒有勸,只是看著他,把剩下半杯酒一飲而盡。林澈沒回應,目光空洞,似是想說什么,又覺得一切都已來不及。
夜已深了,街燈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靜雯扶著腳步虛浮的林澈走出酒館,冷風一吹,他的身形晃了晃,差點栽倒。
“小心。”她連忙扶住他的手臂,觸到一片冰涼。
林澈抬起頭,眼神渙散地望著她:“靜雯……我……”
“別說了,我送你回去。”她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了林澈家的地址。
車窗外的霓虹燈在雨水中暈染開來,模糊了城市的輪廓。林澈靠在后座,頭無力地歪向一側,呼吸間帶著濃重的酒氣。蘇靜雯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心里泛起一陣說不清的酸澀。
出租車在林澈公寓樓下停住。蘇靜雯付完車費,攙扶著他走進電梯。林澈的身體重量幾乎全壓在她肩上,讓她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腰。電梯門合上那一刻,她額角冒出薄汗,低聲嘆了口氣。
然而她沒發現,在大堂另一側的玻璃門外,正有一道視線定定地落在他們身上。
聞硯秋站在斜對面一棟老洋樓前,手中還提著剛從超市買來的牛奶和速食。她剛剛回國,這幾天暫住在這里,是還在出國留學的朋友留下的空屋。她原本只是出來透口氣,沒想到走到街角,卻正好看見了這一幕。
她一眼認出了那人是蘇靜雯。
即便夜色昏沉,她也不會認錯。而蘇靜雯正半攙著一個男人,吃力地按門鎖——那人她也見過,是最近爭議中心的林澈。
她沒有上前,只是站在臺階上。巷口昏黃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看著蘇靜雯低聲說了什么,然后將林澈小心翼翼扶了進去。
風從胡同深處卷過來,吹得她外套微動。聞硯秋站了很久,臉上沒什么表情,掌心卻不知不覺捏緊了袋角的塑料手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