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在京郊影視基地搭了遼東邊寨布景,天氣合適的時候戶外走文戲,不合適的時候就室內練武戲。說到底是武俠電影,打戲水準不能拉胯,總歸不能真干耗著。
沈紡的武器是把雁翎刀,刀型有種沉穩精干的感覺;狐貍十三的武器被設計成袖箭和繩鏢,都對應角色性格,這兩人埋頭苦練。劉師傅在指導任映真進行練習時,會格外小心,并強調安全規范。
等正式開拍時,B市的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十度左右,經常在中近景和特寫鏡頭時、演員一開口便呼出白霧。張弛看了心絞痛的程度。
就這樣,大家開始跟天氣博弈搶戲。場內常備兩個大保溫桶,一掀開就是半融的冰塊和冷水,等到對戲時個個含著冰塊說話。片場里常聽到副導喊“CUt”的聲音,就知道霧氣又沒防住。
在整個《夜不收》劇組和嚴冬斗智斗勇,搶拍最依賴布景、最耗時的戶外文戲和氛圍戲時,江嶼和任映真客串的那一期《尋味記》終于播了。
紀臨消失了。
原本三人行的飛行嘉賓陣容在播出版本里只剩下江嶼和任映真兩個,搞得有時候沒裁干凈,看起來像是在鬧鬼。最倒霉的是阿哲,就屬他跟紀臨說話多,現在鏡頭少了一小半。
那件事根本不足以讓紀臨到這個地步。導火索是其前助理小錢在公開爆料后,一不做二不休,實名舉報了紀臨及其工作室涉嫌偷稅漏稅。令人意外的是,相關部門介入調查后,初步證據鏈相當扎實,引發了更大范圍的調查。所有與其相關的合作方都在緊急切割關系。
而《尋味記》節目組本來就是整個圈子里動作最快的一群人之一。
墻倒眾人推,不外如此。
連劇組里也有對這件事的議論,不少人都覺得是任映真運氣好。不談方榆,怎么斜地里沖出來兩個視頻好死不死地把紀臨絆倒,才逼得他工作室和小錢產生了狗急跳墻的連鎖反應。
《尋味記》的播出效果不錯,老陳和江嶼的后廚搭檔經常被后者語不驚死人不休,很有一種冷幽默,樂得觀眾直發彈幕說像相聲,沒見過江嶼這號捧哏,上了個小熱搜;
轉頭觀眾也不忘對任映真哈哈哈,他招待唐糖和林曉那桌的片段也被收錄進正片,還好,《尋味記》非常做人地沒有放出林曉送禮物的那一段。任映真上了個《尋味記》相關小熱搜,主要是○站有UP主剪輯了他前廳后廚來回跑、總能適時反應解決問題的片段,附“察言觀色小技巧——如何成為一個有眼力見的人”,評論區全是“我逐幀學習”。
鏡頭一轉到了第二天他們又嗚嗚嗚嗚,因為自由人小任同學腿傷跑不動,去整理雜物了。有人還P了個meme圖,不管是阿哲在飛奔、方榆在統籌、老陳在顛勺,江嶼在切墩——小任他還在撿垃圾。
等《尋味記》這期結束,ED后還跟了個阿哲的彩蛋。等飛行嘉賓離開后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另外半塊磚的存在,他在空蕩蕩的小院里表情夸張地大喊道“小任什么時候再來啊”,顯得特別真情實感,配上節目組加的蕭瑟落葉特效,顯得既搞笑又有點心酸。
這一期《尋味記》就在溫暖而喜感的氛圍下結束了。
對主演三方粉絲來說,《尋味記》也是久旱逢甘霖。《夜不收》劇組保密相當嚴格,開機時幾張集體照已是老張恩賜,沒凍得齜牙咧嘴還得感謝自家愛豆的表情管理。接著演員們就好像真的當上了“夜不收”,在遼東的雪原里杳無音訊。
其中以映山紅們最為望眼欲穿,因為任映真就《藏春庭》那么點老物料和《錦繡》里為數不多的鏡頭。
因而《尋味記》一上,蘋果、島民和映山紅就都開啟了各自的戰備狀態:抓住這波熱度,為我方正主最大限度刷存在感,固粉吸粉宣傳電影不在一萬年,只爭朝夕!
蘋果仍然在強關聯《夜不收》,以郁漱最大的站之一“天葩飛墮廣寒宮”拍攝的開機儀式圖為主,帶#郁漱 夜不收沈紡#話題控評安利,并且適當在熱搜大量涌現《尋味記》里江嶼和任映真相關內容時引導至電影上,巧妙捆綁預熱。
島民則歡樂玩梗固粉,創造了“嶼言的藝術”這個一時熱梗,和正主互相有種不管對方死活的美感。相對的,映山紅也刷出了一個熱搜話題:#任映真 糊豆也要好好生活啊#。
任映真覺得不忘初心的應該是這群映山紅才對。
拍攝進行到年底,任映真抽空飛回參加帷幕金像獎頒獎典禮。這更像是一次必要的亮相。李因獲得提名是意料之中,但在《藏春庭》同時入圍最佳男演員、最佳導演、年度杰出劇目和舞臺視覺設計四項大獎的前提下,他最終捧杯的概率微乎其微。
最終,他被配平給了一座新銳表演獎的獎杯,隨即馬不停蹄地飛回冰天雪地的《夜不收》劇組。
這段時間,他們拍完了風雪趕路、狹路交鋒,鹽場設伏。江嶼出乎眾人意料地把霍硯舟這個偶然卷入“邊防圖紙泄露事件”的倒霉走商演得活靈活現,恰到好處地中和了影片的肅殺氛圍。
電影中為數不多的爆米花鏡頭,能讓人會心一笑的輕松時刻,也大都與霍硯舟有關。
正如此刻。
劇情推進到霍硯舟與沈紡被迫分頭行動。他懷里揣著能證明自己清白、揭露栽贓者陰謀的關鍵賬本,被追兵逼得走投無路,連滾帶爬地沖進一座陰森的義莊。門外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心急如焚地在堆滿棺材的義莊內掃視,尋找藏身之處。
一口半開的棺材給了他靈感。
追兵闖入前院的瞬間,他猛地推開棺蓋,手忙腳亂地扒住邊緣,將自己倒栽了進去。
他砸在了一個溫熱且算是柔軟的東西上,霍硯舟驚魂未定地定睛一看,狹小黑暗的棺材里,他唯一能辨認的是近在咫尺的半截面具輪廓,幾乎貼著他的鼻尖。再往下,是對方緊抿的唇。
緊接著,一個尖銳冰冷的硬物抵在他腰側要害,隨時可能穿透軟甲和衣料要他的命。
霍硯舟險些失聲尖叫,一只帶著薄繭、微涼的手掌瞬間捂住了他的嘴。透過面具眼部那狹長的開孔,他撞進一雙冰冷的眼眸,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仿佛隨時準備在這口棺材里結果了他。
狹小的空間里,兩個成年男性的身體不可避免地緊貼在一起。霍映舟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胸膛因壓抑呼吸而傳來的輕微起伏,每一次都帶著一種克制的力量感。那股混合著硝煙、冷鐵和某種獨特冷冽氣息的味道,幾乎將他完全包裹,帶來一種奇異的壓迫感,卻也……莫名地讓他心跳失序。
“別動。”他看清對方無聲翕動的唇形,齒縫間擠出冰冷的威脅:“不然就死。”
霍硯舟瞬間僵成了石頭,連呼吸都屏住了。“無面鬼”這才緩緩松開鉗制他口鼻的手,但那致命的袖箭依舊穩穩地頂著他的腰。霍硯舟感覺到對方極其緩慢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試圖在逼仄的空間里拉開一絲距離,可惜徒勞無功。
兩人的腿不可避免地交疊纏繞,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在死寂的棺材里被無限放大。霍硯舟正緊張得頭皮發麻,就見“無面鬼”那只空著的手,竟朝著他的胸口探來——目標是那本賬本!
他的指尖隔著衣物,幾乎要觸碰到霍硯舟劇烈跳動的心臟。
“CUt!”張弛的聲音如同天籟:“棺蓋掀開!快!”
場務沖上來掀開棺蓋,空氣和寒冷一同涌入。兩個人手腳幾乎擰在一塊,從棺材里頭坐起來,都有些狼狽地喘著氣。
“剛才那條挺不錯的,”張弛摸著下巴點評,“但還可以更好。”
張老師樂善好施,布施的是知識。他給江嶼講戲的功夫,任映真忙里偷閑接過小王遞來的保溫杯,里頭是老劉千叮嚀萬囑咐的熱水。
他邊喝水邊豎起耳朵蹭江嶼的課,就聽張弛道:“想想看!……這感覺不僅是怕死!被迫靠近一個強大、陌生、甚至危險生物時產生的原始沖擊!身體不敢動、但是神經末梢是不是在尖叫?血液是不是在奔騰?呼吸的溫度……”
任映真沒聽下去,老藝術家授課還是有些太狂放了。他瞥了眼江嶼,看清對方泛紅的耳根。
張弛導演的年代還沒有“糖送八大家”和“一碗水端平”的概念,但他深諳戲劇張力之道,非常有創造性地將《夜不收》三位主角的感情關系設定為一個微妙的三角。
沈紡和狐貍十三是多年失散的青梅竹馬;沈紡和霍硯舟是偶然搭檔的歡喜冤家;霍硯舟和狐貍十三是亦敵亦友加棋逢對手。
一句話總結:磕,都可以磕。
至于如何自圓其說?那是編劇需要負重前行的事情了。
江嶼聽到后面的“味道!味道還可以更濃烈些!”時,表情已經快變成面試實習工作的應屆大學生了。
張弛說完江嶼,覺得孺子可教,轉頭又對任映真道:“小任,你那種壓制感和殺意很到位,爆發力也足。但身體姿態還是太硬了,不夠‘嵌’進去的感覺。那種調整姿勢時膝蓋撞到小江那一下,還是顯得刻意了,不夠自然。我要的是那種……因為空間實在太小,挪動時不得不產生的、帶著點無可奈何卻又充滿侵略性的肢體接觸……”
這真的能播嗎。
“這樣。”張弛一揮手:“這條作保底,這條我們明天再重拍。小江,小任,你倆回去好好琢磨下我說的。我們趁天還沒黑透,今天先拍追捕之前的那段獨角戲!”
擠棺材的戲碼今日暫且擱置。
晚上江嶼就來不恥下問,任映真給他開了門。張導那套有關悸動的玄學,江嶼自覺慧根不足,但他肯開掛,找“狐貍十三”本人取取經。
他進了任映真房間,自然地在沙發上落座,霍硯舟的劇本已經被翻得有點卷邊。他接過溫水,盯著坐在床沿上的任映真。兩人現在有種排練室里深夜漫談的氛圍。
“別太較真張導的語言風格。”任映真拿起自己的劇本翻到對應場次:“他想說的應該是極端壓力環境下,感官知覺會被迫變得異常敏銳。霍硯舟對狐貍十三的認知從救命恩人一下墜為索命閻羅——這種認知上的撕裂感足以將人推向瘋狂邊緣。”
“我正在努力代入霍硯舟的心態。”江嶼說:“我在想霍會不會對狐貍有種吊橋效應?”
四個字太麻煩,反正戲里也沒有別的狐貍和姓霍的,他們平時都是這么簡稱的。
“有可能。”任映真認真答道:“人類對強者的依賴本能,在恐懼到極致時可能會異化,混淆恐懼與某種被吸引的沖動。你可以把這當成霍硯舟的心理歸因,而不是情愫。”
江嶼沉吟了好一會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燈光下,任映真的側臉線條清晰而沉靜。江嶼忽然開口,話題跳轉得有些突兀:“我還是第一次在屏幕里和你遇見。之前除了李因,關注的都是屏幕外的你。”
任映真迎著他的目光笑了笑,沒說話。江嶼那時候喜歡上的應該是“任映真”,多說多錯。
兩人翻閱劇本對照細節,很自然地一同并肩坐在床沿,腦袋湊在一塊兒。江嶼瞥身邊人的側臉,一時有些出神。想要抓住張導說的那種感覺,吊橋效應會是一個好的切入點嗎?
距離在無聲中悄然縮短。
江嶼首次開始理解電視劇里那些慢放鏡頭的重要性,他眼見著任映真向他傾斜過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被緩慢蠶食,這個距離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皮膚上散發出來的細微熱意——就像擠在一個棺材里時那樣。
他面上有一種癢意和灼熱感,眼睛有點發干,但他固執地沒有眨眼。
然后、任映真停住了。
他在兩人嘴唇即將觸碰之前,堪稱交睫之距的位置問:“如果我現在真的親下去了——”
“那么在這一刻,跟我接吻的人是霍硯舟、還是江嶼?”
他問完,退回了兩人正常的社交距離,而江嶼就像沒有拒絕一樣,沒有阻攔他。
“說不定等你想清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能演好了。時間不早了,回去吧。”任映真合上劇本,就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對他露出微笑。
次日,還是同樣的布景。
張弛通常拍三條。第一條找感覺,第二條保最佳,第三條留保險。
這鍋湯今天必須熬出火候。
“ACtiOn!”
這次霍硯舟摔進棺材里的角度都堪稱完美,比起昨天純粹的恐懼,現在是憤怒沖碎了最開始的驚駭,將其取而代之。外面是追兵,棺材里在角力。
那賬本是他洗清冤罪的唯一機會,九死一生才拿到手,沈紡還沒見過呢——“無面鬼”憑什么拿走?
兩人在狹小的空間里無聲地激烈對抗,動作幅度雖小卻充滿張力。
就在這時,棺材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霍硯舟和“無面鬼”同時靜止下來。
刀鞘刮過棺木邊緣,聲音刺耳。霍硯舟抬眼去看,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按在他口鼻處的那只手力道沒有絲毫放松,“無面鬼”面具空洞后的那雙眼睛冰冷依舊,但捏住他懷中賬簿的手指已然放松。
各退一步,雙方都沒有同歸于盡的打算。
他們維持著剛才還激烈對抗的扭曲姿態,彼此的體溫透過衣物傳遞,甚至能感受到對方肌肉的緊繃。腳步聲徘徊片刻,終于離開:“這邊沒有,去那邊看看!”
官差聲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霍硯舟被“無面鬼”毫不客氣地一腳從棺材里踹了出來,沾了半身塵土和雪沫。他狼狽爬起,一摸懷中,還好,賬本還在。
再抬頭,那個戴著狐貍面具的人也翻上來坐在棺材邊沿,居高臨下地嘲弄他道:“抱著個催命符,還當寶貝捂在懷里。霍老板,你這生意是要做到閻王殿去了。”
“誰知道會遇上睡死人棺材的怪胎?”霍硯舟反唇相譏,拍打身上的塵土。
“無面鬼”從棺材上跳下來,落地無聲:“賬本在你那,你活不過今晚。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