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漱?!”劉問樵嘴里現在能塞下仨雞蛋。
陳默點點頭,對任映真解釋道:“郁小姐和我們劇團有些淵源,也有出演話劇的打算。你們在《錦繡》劇組合作過,她提供了一些片段和建議給我,認為你的身上有一種獨特的爆發力,非常適合這部戲的一番角色。”
劉問樵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又堆起笑:“這真是太感謝郁漱小姐和陳導的賞識了……”
陳默繼續說:“郁小姐的眼光和推薦對我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參考。不過這個角色太過特殊,所以對演員的要求相當苛刻。僅通過她的評價和熒幕片段,我認為還不足以判斷一位演員能否真正駕馭這個故事。”
劉問樵道:“陳導,這、要不我們先看看劇本?也好讓小任心里有個底,準備起來也更充分是不是?”
“也好。”陳默端起咖啡:“我可以簡單介紹一下劇本的背景和核心脈絡。”
“它改編自民國時期一樁轟動一時,卻又疑云重重,最終被歷史掩埋的情殺案。”
“原型是一樁發生在江南富商秦家園林內的血案,近幾年真相才重見天日,相信兩位也有所耳聞。”
任映真和劉問樵誰都沒說話,前者是不知道,后者是從來不關心。
陳默不知是沒在意還是沒發現,繼續講述那段被歲月掩埋的往事:“案件發生在民國二十三年。死者蘇晚晴在秦家擔任家庭教師,她氣質如蘭,才情出眾。兇案現場就在園林荷塘邊,兇器是一把匕首。”
“當場被捕并認罪的兇手,是秦家大少爺秦錚的寵妾,沈氏。”
“不久后沈氏就在獄中自盡,案子到此了結。”
劉問樵聽到這里,忍不住問:“這不就是典型的宅斗嗎?寵妾嫉妒年輕貌美的女教師,痛下殺手?”
陳默微微搖頭,眼神變得銳利:“如果只是這樣,那么這案子也不會在數十年后還被翻出來,更不會成為我們的改編原型。當年的調查,或者說輿論的導向將一切簡化成了二女爭一男的桃色糾紛。”
“但真相遠比第一次的調查結果復雜、陰暗得多。”
“我們先回到案發前的‘藏春庭’,也就是這片江南園林。秦錚、秦家大少爺,年輕有為,是江南商界的新貴。他身邊有兩位重要的女性,一位是寵妾沈枝意,出身風塵,美艷潑辣,風情萬種,深得秦錚寵愛;另一位就是新聘請的家庭教師蘇晚晴,負責教導秦錚領養的孩子,李因。”
“李因是秦錚已故摯友的弟弟,意外奪走了他兄長的生命,也幾乎摧毀了李因。他不僅失去了唯一的親人,更在慘劇中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從此患上了嚴重的失語癥,無法開口說話。秦錚出于對摯友的承諾,把李因接到藏春庭,并請來蘇晚晴教導他識字,讀書,試圖讓他走出陰影。”
“在這一前提下,沈枝意、也就是寵妾沈氏,她嫁給秦錚后深知自己卑微,地位不穩,在蘇晚晴進入藏春庭后,她被這位女教師的清冷才情和獨特氣質所吸引,兩人之間發展出了一段隱秘而熾烈的同性戀情。”
“……”劉問樵的嘴里現在能塞下四個雞蛋了。
“蘇晚晴和沈枝意兩心相許,她們并非普通的情敵關系,但是秦錚同樣欣賞蘇晚晴。日夜相處,兩人之間也滋生了一種曖昧的感情,秦錚甚至有娶蘇晚晴為妻,讓她成為秦家女主人的打算,這無疑讓沈枝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
“所以,沈枝意不想讓蘇晚晴嫁給秦錚……其實是嫉妒秦錚?殺死了蘇晚晴?”
“不,案件調查到第二層,我們得到了另一個故事。”陳默繼續說:“沈枝意殺人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她才是秦錚操控的棋子。”
“雖然當時沒有人能夠理解秦錚的動機,但沈枝意在獄中自盡前留下了遺書。她聲稱是秦錚不斷向她灌輸蘇晚晴已經決定接受他的求婚成為秦夫人的想法,而一旦蘇晚晴成為女主人,沈枝意一定會被毫不留情地趕出秦家,流落街頭。”
“沈枝意誤以為她們的相愛是蘇晚晴為了上位進行的利用和欺騙,她的愛只是蘇晚晴攀附秦家,最終將她一腳踢開的墊腳石,她才刺死對方的。”
“那,那之后呢?秦錚被繩之以法了?”
“這封遺書被當時獄方以‘內容癲狂,污蔑秦先生’為由扣下,并未直接呈交法庭。雖然有人指出‘藏春庭血案’背后的真相,但秦家很快就在報紙上刊登了嚴正聲明。”
“秦錚精準地抓住了當時社會最敏感的神經,他暗示甚至明示,沈枝意遺書中關于她與蘇晚晴兩心相許的描述是驚世駭俗、有傷風化的瘋言瘋語,將輿論焦點轉移到了同性之愛上。許多原本對真相感興趣的人,一聽到涉及這種‘丑事’,立刻唯恐避之不及。”
“他就這么安然無恙啊。”劉問樵嘟囔了一句。
陳默微微一笑:“幾年后,秦錚在一次外出處理商務時,所乘的船只遭遇風暴,不幸沉沒,尸骨無存。秦家龐大的產業瞬間群龍無首,陷入內斗和爭奪。”
“只有李因一個人被留在了藏春庭,據說他后來也葬在這里。”
“這算什么報應。”劉問樵嘟囔得更小聲了。
陳默同任映真對視,發現后者也微微一笑:“請繼續說吧,陳導。”
“接下來,我們談幾十年后。”陳默從他隨身帶的包中取出幾個文件夾:“幾十年后,有想要撰寫‘藏春庭血案’報道的記者在調查園林時,發現了蘇晚晴的日記和其他資料物證。”
“至此,案件明了。”
“‘藏春庭血案’的內情是,”他將照片在桌上攤開:“李因失語后,被秦錚接到藏春庭。秦錚給他請了醫生,但目的是徹底剝奪他發聲的能力,從此他真的成了一個不能說話的人。李因無數次想要逃離藏春庭,曾向沈枝意求助,但他得到的只有這位寵妾的敷衍和輕佻的狎弄。”
“當蘇晚晴來到藏春庭,她起初被沈枝意的熱情和魅力征服,但等到她遇到李因時,她的心再次被觸動了。她承諾會想辦法幫李因離開藏春庭,但當秦錚向她拋出秦夫人的橄欖枝后,蘇晚晴意識到‘秦夫人’能給自己帶來的地位、財富和影響力時……她同樣疏遠了李因。”
劉問樵伸手合上了自己快要脫臼的下巴。
“李因在留下來的手記中說,他認為自己已經看透了,秦錚是囚禁他的惡魔、沈枝意是戲弄他的看客,蘇晚晴是背棄他的偽善者。這三個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享用他的痛苦。”
“所以他在每個人面前表現出不同的樣子,精心策劃了案發當晚的一切,巧妙地離間了這三個人,讓他們對彼此產生了殺意。”
“連同幾年后秦錚出海的意外……劉先生,你現在還覺得那不算報應嗎?”
“我們的這幕戲叫《藏春庭》。”
“任先生,我想邀請你試鏡出演的角色,”
陳默微微停頓,
“就是李因。”
窗外車水馬龍的喧囂被無形屏障隔絕,房間里只有他們三人的呼吸聲。
“所以,在發出正式邀請之前,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劉問樵心里咯噔一聲,還維持著笑容:“陳導您說?”
“我想請任先生單獨來一趟劇院,在我們排練廳、或者大劇院的空舞臺上。我想看一段你的表演,不需要臺詞,我們需要更直觀地感受一下……你和這個角色之間的契合度。”
“任先生,你覺得呢?方便的話,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就在市大劇院。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半小時足矣。”
“好。”任映真答應得很快:“聽陳導安排。”
劉問樵笑著看了下任映真,在桌底用力踢了自家小孩一腳,又轉頭看陳默:“陳導,這角色、這角色太有挑戰性了,我們小任能得您青眼真是天大的榮幸。您放心,我們絕對全力配合,試鏡是吧?您什么時候方便?我們一定準時到,拿出最好的狀態來。”
“明天下午三點,市大劇院。”
任映真跟著表態:“謝謝陳導的信任,明天我一定準時到。”
“明天見。”
三人又客套幾句,陳默率先告辭離開。門一關,劉問樵臉上的喜意就消失了,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焦慮和擔憂:“小祖宗,你剛才怎么那么痛快就答應了?要早知道是這種角色……就算是陳默的戲我也得給你把把關。”
他環顧四周,確定陳默沒在包間里落下什么東西,不會回來了,才焦躁地拉著任映真胳膊繼續道:“那李因是個什么人,又要表面小白兔又要里頭是活閻王的,操縱別人自相殘殺,最后一個人還能在兇宅里住到死,他也不怕那仨沖自己索命!”
“這角色演好了是神,演不好就是個變態!你要是這角色演得太深入人心,以后哪個導演還敢找你——”
“劉哥,”任映真說,“我本來也不太能演陽光開朗大男孩吧……”
“你別打斷我!”劉問樵越說越激動:“陽光開朗大男孩不說了,深情男主和正派英雄也沒你的事了,以后觀眾一看你腦子就自動帶入陰森森的啞巴復仇小鬼,這標簽貼上去可很難撕下來,你本來也接不到什么戲,以后戲路被框死怎么辦?”
“——這角色也太不吉利了!”
“接裴鸞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裴鸞就是那個亡國公主。
“那能一樣嗎!裴鸞是虛構的,李因是活過的人啊!你要演這個,我都得給你請個鐘馗擺家里。”
任映真聞言,饒有興味地一挑眉。
見他還是不肯放棄,劉問樵繼續道:“你要是想演陳默的戲,這么喜歡這個本子,不是還有個男的嗎……秦錚雖然壞,好歹有臺詞啊,咱爭取爭取秦錚?我看陳導對你印象挺好……”
“你說的那些對我來說就沒出現過,劉哥。”任映真輕輕掙開劉問樵的手:“我已經經歷過很多上不了臺面的情況啦,被拉出來群嘲的背景板都當多少了。”
“要不是郁漱的推薦,這種不吉利的角色我都拿不到呢。”
見劉問樵沒有被說服,任映真想了想,祭出原本最有用的一句話:“而且,劉哥,你不覺得這個角色,他選了我嗎?”
“他選了我。”
他又重復了一遍,學著“自己”的語氣。
劉問樵還想最后掙扎一下:“但萬一演得太好了,真被定型了……”
“那起碼有戲演,”任映真說,“戲主動上門來找我,還有這好事?你年終獎也能多拿點了。”
劉問樵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無奈:“行吧,你說得對。有戲演就不錯了,還是一番男主角,還是陳默的戲……唉!明天我陪你去,我在外頭等你!”
他不斷重復著那句名言“黑紅也是紅”。
最終試鏡的地點被定在排練室。
相比舞臺的空曠,這里更私密緊湊,任映真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合上手里陳默剛給他看過的部分劇本。陳默坐在他幾米開外,這兒沒有攝像機,只有導演如同鷹隼的目光鎖定在唯一的演員身上。
“我準備好了。”任映真把劇本放到膝蓋上:“現在開始嗎,陳導?”
“請。”
任映真沉默了幾秒鐘,低下頭,他抬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他的肩膀微微向內收攏,明明是還算舒展的體態,但他給陳默以一種被雨水徹底打濕,羽毛凌亂,連掙扎都顯得徒勞的雛鳥的感覺。
又是幾秒鐘,排練室里只剩下他們細微的呼吸聲和燈光下漂浮的塵埃。他放下手,抬起了頭。
陳默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狠攥了一下,呼吸都停滯。
他開始理解秦錚、沈枝意和蘇晚晴每個人看到李因時的想法:
秦錚想要掌控那種易碎如薄冰的脆弱,隔絕世間所有風雨,只讓它在自己的手中融化,李因精準地滿足了他的控制欲和保護欲,他想要成為這孩子唯一的救世主;
沈枝意看見的是脆弱表象下悄然流淌的幽暗誘惑,她著迷于表面的脆弱又想撕開那層偽裝把對方揉碎,她享受著對方的痛苦,想要滿足毀滅的快感;
蘇晚晴看見的是不諳世事的純凈和深藏的求救信號,她渴望成為李因的光,賦予這個人新的生命,他是她珍貴的理想主義情懷的寄托。
三種截然不同的凝視和**投射,如同飛蛾撲火被其捕獲。
這種魅力是李因的特質,它無關性別,無關言語,仿佛一種磁場,是能讓人心甘情愿沉淪,甚至為之毀滅的吸引力。
陳默猛地站起來,倒下的椅子在他身后發出了咣當一聲巨響,但他渾然不覺。
“你來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