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滿墻的書卷之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如同此刻無聲交鋒的心緒。
楚瑾宸的目光沉靜如古井深潭,落在林微身上,帶著一種幾乎要將人從里到外徹底看穿的審視。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用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每一聲都仿佛敲在林微的心弦上。
壓力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林微垂手立在書案前,眼觀鼻,鼻觀心,維持著恭謹的姿態,內心卻已飛速運轉,準備好應對各種可能的詰問——關于她離奇的驗尸知識,關于她大膽的舉動,關于她隱藏的來歷。
然而,楚瑾宸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今日之事,你處理得不錯。”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迅捷,冷靜,直指要害,且懂得借勢(報官),避免了王府陷入更大的麻煩。”
林微微微一怔,抬起眼,對上他那雙深邃難測的眸子。他這是在……肯定她?
“妾身只是恰巧看過幾本雜書,略通些皮毛,情急之下,僭越行事,還請王爺恕罪。”她迅速低下頭,將功勞推給“雜書”,姿態放得極低。
楚瑾宸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雜書?”他重復了一遍,語氣玩味,“能看出喉間碎骨與麻袋纖維關聯的雜書,本王倒是孤陋寡聞了。”
林微的心猛地一緊。他果然抓住了最關鍵的點!
但她面上依舊鎮定:“王爺說笑了,不過是些前朝仵作留下的手札筆記,記錄了些奇聞異案,妾身閑來無聊翻看,未曾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場。”她早已想好托詞,將一切推給虛無縹緲的“前朝手札”。
楚瑾宸并未追問手札何在,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是嗎?看來王妃于刑獄斷案之上,頗有天賦。”
他話鋒一轉,不再糾纏于此,反而從書案上拿起一份卷宗,遞了過來。
“既然王妃有此‘天賦’,正好,本王這里有一樁舊案,困擾已久,始終未能勘破。王妃不妨看看,或許能有不同見解?”
林微再次愣住。試探來了!而且方式如此直接!
她遲疑地接過那份略顯陳舊的卷宗,入手微沉。展開一看,里面記錄的是一樁數月前的懸案——京城一富商暴斃家中,死狀蹊蹺,初步查驗無外傷無中毒跡象,宛如猝死,但其家屬堅稱他殺,苦無證據,最終不了了之。卷宗里還附有簡單的現場勘驗記錄和尸格(古代驗尸報告)。
這案子看似簡單,實則迷霧重重。古代的驗尸手段有限,很多細微痕跡無法察覺,極易被誤判。
楚瑾宸將這案子給她看,意欲何為?是真的尋求見解?還是另一種更深的試探?想看看她到底能“天賦異稟”到何種程度?
林微快速瀏覽著卷宗,大腦飛速運轉。她不能表現得太精通,也不能一無所知,需要把握一個恰到好處的“度”。
片刻后,她合上卷宗,斟酌著開口:“王爺,卷宗所述,死者無外傷毒跡,似無異常。但妾身淺見,既其家屬堅稱他殺,或有些許疑點未能察覺。譬如,是否細查過鼻腔、指甲縫等細微之處?有無特殊氣味殘留?猝死之癥,亦有諸多誘因,需得一一排除方可定論。此案時日已久,恐難再查了。”
她既點出了可能被忽略的勘察方向,顯示了“細心”,又強調了時隔已久、難以追查的客觀困難,表現得像是基于常理的推測,而非確鑿的論斷。
楚瑾宸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墨玉扳指,眼底神色變幻莫測。
“細微之處……特殊氣味……”他低聲重復著這幾個詞,目光再次落在林微身上,變得幽深起來,“王妃果然心思縝密,視角獨特。”
他頓了頓,忽然道:“若本王說,此案兇手,本王已有猜測,只是苦無實證呢?”
林微的心跳再次加速。他到底想干什么?
“王爺既已心中有數,想必……已有定奪。”她謹慎地回答。
“定奪需要證據。”楚瑾宸的聲音冷了幾分,“有些人,藏在暗處,如同毒蛇,伺機而動。今日之事,絕非偶然。那裝有藥渣的麻袋,來源已然查明,出自京城一家名為‘濟世堂’的藥鋪。而這家藥鋪的幕后東家……恰好與本王那位好皇兄,太子殿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太子?!
林微瞳孔微縮!今日那場看似普通的民間糾紛命案,背后竟然牽扯到了東宮?!
楚瑾宸看著她驟變的臉色,繼續冷冷道:“他們動不了本王,便試圖用這種下作手段,制造事端,抹黑瑾王府聲譽,甚至……想將你卷入其中,試探本王的反應。今日若非你及時看出破綻,一旦鬧大,無論結果如何,瑾王府仗勢欺人或是管教不嚴的污名都將難以洗刷。”
原來如此!這才是真相!那死者不過是權力傾軋下的可憐犧牲品!
一股寒意從林微脊背升起。這朱門背后的斗爭,果然無所不用其極,視人命如草芥!
“那……王爺打算如何應對?”林微壓下心悸,問道。
“應對?”楚瑾宸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自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舊案卷宗上:“這份卷宗里的富商,生前曾與太子門下一位寵臣有過巨額銀錢往來,死得不明不白。本王一直懷疑其中另有隱情,卻苦于找不到突破口。”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微,那里面不再僅僅是審視,更帶上了一種近乎賭博的、帶著強烈侵略性的期待!
“王妃,你這份‘天賦’,埋沒于深閨,豈不可惜?”
林微的心臟猛地一跳,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想讓她介入此案!他想利用她這份“驗傷辨毒”的奇特能力,去挖掘太子的罪證,進行反擊!
這太瘋狂了!也太危險了!
“王爺!”林微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妾身……妾身只是僥幸……”
“本王從不信僥幸。”楚瑾宸打斷她,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本王只信眼睛看到的。你今日所為,絕非僥幸。你有異于常人的觀察力、推斷力和……膽識。”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步步走到林微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混合著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檀香,將林微籠罩其中。
“本王知道此事風險極大。”他俯視著她,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力度,“但這也是你在這王府,在這京城,真正立足的唯一機會。展現你的價值,本王便給你相應的地位和……自由。否則……”
他未盡之語中的威脅,不言而喻。
要么成為他手中一把有用的、刺向敵人的刀,要么就永遠做一個被圈養、被監視、隨時可能被舍棄的傀儡王妃!
林微的手在袖中微微顫抖,后背滲出冷汗。她知道,這不是商量,而是最后通牒。
楚瑾宸看到了她身上的利用價值,并且毫不客氣地要將這價值榨取到極致!
拒絕?她有什么資本拒絕?在這吃人的世界,沒有價值的人,只會死得更快。
答應?便是徹底卷入這腥風血雨的權力漩渦,再無退路。
她的腦中飛快地權衡著利弊。風險巨大,但機遇同樣存在。如果她能辦好這件事,無疑將獲得楚瑾宸更深的(哪怕是利用性質的)倚重,也能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主動權和生存空間。
而且……作為一名法醫,追尋真相、讓死者開口的信念,早已刻入她的骨子里。那樁懸案,本身也勾起了她的職業本能。
深吸一口氣,她猛地抬起頭,目光迎上楚瑾宸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驚慌和猶豫漸漸被一種沉靜的決絕所取代。
“王爺需要妾身做什么?”她的聲音平靜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銳利。
楚瑾宸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真正的、毫不掩飾的欣賞之色。
“很好。”他后退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塊非金非木、刻著復雜云紋的黑色令牌,遞給林微。這塊令牌比之前那枚玄鐵令更小,卻顯得更加神秘古樸。
“持此令,可調動王府‘暗衛’三人,他們會暗中助你,并提供你需要的信息。你需要重新秘密勘驗那富商之尸——他的尸身已被其家屬遷回祖籍,但暗衛已知其具體下落。找出他死亡的真正原因,拿到……足以扳倒那位寵臣、甚至震動東宮的鐵證!”
秘密驗尸!尋找鐵證!
任務果然艱難無比!
林微接過那枚冰冷的令牌,感覺重逾千斤。
“此事需絕對隱秘,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設想。”楚瑾宸最后警告道,眼神銳利如刀。
“妾身明白。”林微將令牌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她更加清醒,“妾身……定當盡力。”
楚瑾宸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轉身走回書案后,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生。
“下去準備吧。暗衛自會與你聯系。”
林微行禮,退出書房。
秋夜的冷風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吹散了心中的些許迷霧。
她低頭看著手中那枚神秘的黑色令牌,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命運已經徹底改變。
不再是被動的囚鳥,而是主動的……執棋者?
或許還為時過早。
但她已然踏入了這盤真正的棋局。
前方是更深的黑暗,更險的風波。
卻也或許,藏著通往自由的微光。
她握緊令牌,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眼中閃過一絲堅定的光芒。
棋局,已然新啟。
而她,必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