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周嬤嬤便帶著兩個捧著厚厚一疊紙卷和筆墨的丫鬟,準時出現在了林微的院門外。
比起昨日的表面恭敬,今日周嬤嬤的臉色更像是結了一層寒霜,眼神里的審視和警惕幾乎不加掩飾。顯然,昨夜林微的“壯舉”已經傳遍內院,不僅讓她自己罪加一等,更是讓負責看管她的周嬤嬤在王爺面前大大失了顏面。
“王妃,”周嬤嬤硬邦邦地行禮,聲音干澀得像是在鋸木頭,“奉王爺之命,給您送《女誡》與《府規》來了。王爺吩咐,請您潛心抄寫,靜思己過?!?/p>
她一揮手,兩個丫鬟便將那沉重的紙卷和一套看起來質量普通、絕非王妃該用的筆墨端了上來,放在房間中央的圓桌上。
林微早已起身,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裙,頭發簡單挽起,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昨夜未散的疲憊。她怯怯地看了一眼那摞起來幾乎有半尺高的紙卷,小聲應道:“有勞周嬤嬤……妾身知道了?!?/p>
周嬤嬤冷眼打量著她這副看似柔弱無助的模樣,鼻子里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裝模作樣!若真是個安分的,昨夜又怎會做出那等事來?
“王爺說了,每日百遍,需字跡工整,不得潦草敷衍。奴婢會每日來收取、查驗,并送來新的紙卷?!敝軏邒哒Z氣刻板地重復著楚瑾宸的命令,如同宣讀判決書,“此外,在王爺解除禁令之前,請您安心在院內靜修,無令不得踏出半步。飲食起居,自有丫鬟送來?!?/p>
這就是要將她徹底囚禁在這方寸之地,用無盡的抄寫來磨滅她的任何心思。
“是……妾身遵命?!绷治⒌拖骂^,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周嬤嬤又例行公事般地交代了幾句“用心”“靜心”之類的套話,這才帶著人轉身離開。院門落鎖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如同敲定了她此刻的囚徒身份。
房間里終于只剩下林微一人,以及那堆散發著淡淡墨香和紙張氣息的“功課”。
她走到桌邊,伸出手指,輕輕拂過最上面那本藍色封皮的《府規》。紙質粗糙,絕非上品,倒是和那套廉價的筆墨相得益彰。楚瑾宸這是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這個王妃在他眼中是何等地位。
也好。
林微的嘴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比起面對那張深不可測、壓迫感十足的臉,獨自面對這些死板的文字,反而讓她更自在。
她并沒有立刻開始抄寫,而是先拿起那本《府規》,快速地翻閱起來。
與其說這是懲罰,不如說這是楚瑾宸親手遞給她的一把了解瑾王府的鑰匙?!杜]》是束縛女子的陳腐教條,但《府規》里,卻詳細記載了王府的組織架構、人員職責、行為規范、賞罰條例甚至是一些日常運作的流程。
她看得極快,屬于秦薇的快速閱讀和信息提取能力在這一刻發揮了巨大作用。大腦像一臺高速掃描儀,將一行行枯燥的文字轉化為有用的信息存儲起來。
王府設長史一名,總管王府事務。下設各類管事,分管車馬、庫房、采買、護衛、內院雜役等。護衛分班巡邏,各有轄區和換崗時間。內院仆役分工明確,等級森嚴……
她尤其留意了關于井臺、后園管理等條款,以及夜間巡守的規定。
翻完《府規》,她又拿起《女誡》,只是粗略一掃,便放到了一邊。這些內容原主早已被迫熟記,而她本人更是嗤之以鼻。
磨墨,鋪紙,拈筆。
她開始抄寫。
手腕懸空,筆尖落下。寫出的字跡……卻讓林微自己都微微一愣。
原主的字她是知道的,因為不受重視,女紅書畫都只是勉強過得去,字跡小巧娟秀,卻帶著一股怯生生的拘謹。而此刻落在紙上的字,初看似乎模仿了原主的筆跡,細小工整,但細看之下,筆鋒間卻隱隱透出一股屬于秦薇的、冷靜而篤定的力道,起承轉合間自帶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
她立刻調整,刻意模仿記憶中原主那手毫無特色的字,將所有的鋒芒死死斂住,讓筆畫變得更加柔弱無力,甚至偶爾制造一點因為“害怕”或“疲憊”而產生的輕微顫抖。
一遍,兩遍,三遍……
機械重復的抄寫過程并未讓她的思維停滯,反而如同一種另類的冥想。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對目前處境的分析和對未來的規劃中。
楚瑾宸的試探并未結束。抄書和禁足本身就是一種持續的觀察。他的人在暗處,一定在時刻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情緒反應,她抄寫的態度。
她必須演出一個真正受到驚嚇、惶恐不安、努力認錯贖罪的庶女形象。
但同時,她也不能真的虛度光陰。這些送到她眼前的紙筆,就是她目前唯一的工具。
中午,丫鬟送來了午膳。依舊是精致的菜肴,但分量不多,剛好夠她一人食用,顯然是防止她有多余的食物用于他處。送餐的丫鬟放下食盒便匆匆離開,多一句話都沒有,看她的眼神帶著好奇也帶著畏懼。
林微安靜地吃完,繼續抄寫。
下午,她開始刻意地放慢速度,偶爾停下來,揉一揉手腕,對著窗外發一會兒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委屈和疲憊。甚至故意“不小心”打翻了一次茶盞,弄濕了幾張寫好的紙,然后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完美符合一個心緒不寧、笨手笨腳的形象。
她需要讓他們覺得,她正在被這項枯燥的懲罰有效地“磨煉”著。
日落時分,周嬤嬤準時前來驗收。
她一張張地檢查著林微抄寫的紙張,看得極為仔細,似乎想從字里行間找出任何一絲不滿或反抗的端倪。
林微垂手站在一旁,低著頭,像個等待老師批閱作業的小學生,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終于,周嬤嬤檢查完了那厚厚一疊紙。字跡工整(雖然柔弱),數量也剛好足夠,甚至還有幾張被水漬暈染了的“廢稿”。
周嬤嬤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林微:“王妃今日倒是安分?!?/p>
林微小聲回答:“妾身不敢再惹王爺和嬤嬤生氣……定會靜心思過?!?/p>
周嬤嬤似乎沒發現什么錯處,但眼神中的疑慮并未完全消散。她將抄好的紙張收走,又留下了明日需要的空白紙卷。
“望王妃明日依舊如此‘靜心’。”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才帶著人離開。
院門再次落鎖。
林微慢慢直起身,走到窗邊。夕陽的余暉給庭院鍍上了一層暖金色,卻無法驅散這院落的冷清和禁錮感。
一天過去了。
她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和肩膀,眼神卻清亮無比。
通過這一整天的“乖順”表現,她初步穩住了局面,降低了周嬤嬤等人的警惕。同時,她也通過《府規》和送飯丫鬟的只言片語,對王府有了更具體的了解。
更重要的是,在那些看似無用的廢稿中,有一張被水暈染的紙,上面除了抄寫的《女誡》,在紙張邊緣極不起眼的水漬痕跡下,她用極細極淡的筆觸,留下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號——那是她根據《府規》信息和自己昨夜觀察到的情況,初步推測的王府東南角(井所在區域)的護衛換班時間間隔。
信息雖少,卻是第一步。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一雙能幫她觀察外界的“眼睛”。
她的目光,投向了院子里那個唯一可能被突破的點——那個總是低著腦袋、看起來比她還害怕的小丫鬟,春禾。
楚瑾宸的人看得再緊,也總會有縫隙。
而找出縫隙,利用縫隙,正是她最擅長的。
夜色漸濃,林微吹熄了燈,和衣躺下。
窗外月光如水,室內墨香猶存。
一場無聲的較量,在這看似平靜的抄書日子里,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