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林微的生活仿佛被設定好的程序,一成不變。
天亮即起,在周嬤嬤冰冷的監督下開始抄寫,用她那精心偽裝的、柔弱又工整的字跡填滿一張又一張紙。午間安靜用膳,下午繼續抄寫,偶爾“不小心”制造些無傷大雅的小意外,表現出被枯燥懲罰折磨得心神不寧的模樣。日落時分,上交功課,領取新的紙卷,然后被徹底鎖回寂靜的院落。
周嬤嬤每日查驗功課的眼神依舊銳利,但或許是林微的“表演”太過逼真,或許是連日的平靜消磨了她的警惕,那目光中的審視漸漸多了幾分慣例公事,少了幾分最初的狐疑。
王府似乎也恢復了表面的平靜。那夜井邊的騷動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漣漪散去后,再無半點聲息。但林微知道,那平靜的水面之下,必然暗流涌動。楚瑾宸沒有動靜,往往意味著他在暗中觀察,或者,那井中的秘密比他預想的更棘手。
她需要信息。迫切地需要。
而整個院子里,唯一可能的信息源,就是那個每日低眉順眼送來三餐、名為伺候實為監視的小丫鬟,春禾。
春禾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身材瘦小,總是縮著肩膀,低著頭,不敢與任何人對視。每次送飯進來,都像是受驚的兔子,放下食盒就恨不得立刻逃走。周嬤嬤在場時,她更是嚇得幾乎同手同腳。
原主的記憶里對春禾的印象也很模糊,只知是王府分派過來的最低等粗使丫鬟,性子怯懦,平時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這樣的人,最容易被人忽視,但也往往最難撬開嘴。因為極致的恐懼已經刻進了她的骨子里。
林微沒有急于行動。她只是每日安靜地接受春禾的服務,偶爾在她擺放碗筷時,會用一種不帶任何侵略性的、甚至有些同病相憐的柔和目光看她一眼。在她差點打翻湯盅時,不會斥責,反而會輕聲說一句“小心些”,語氣里沒有王妃的架子,只有一絲疲憊和無奈。
她在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釋放善意,降低春禾的恐懼防線。
直到禁足抄書的第五日中午。
春禾照例提著食盒進來,動作依舊僵硬。今日的湯是山藥排骨湯,盛在一個不小的陶罐里。她雙手捧著湯罐,想要放到桌子中央,或許是因為太緊張,或許是陶罐太燙,她的手猛地一滑——
“哐當!”
陶罐脫手,砸落在堅硬的青磚地上,瞬間碎裂滾燙的湯汁和山藥排骨濺得到處都是,甚至有幾滴滾燙的湯汁濺到了春禾的手背上,立刻紅了一片。
春禾整個人都嚇傻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絕望的嗚咽。在她有限的認知里,打碎東西,尤其是主子的食物,是足以被打個半死甚至發賣出去的大罪。
林微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站起身,但她迅速冷靜下來。這是一個意外,但也是一個……機會。
她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先快步走到門口,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院門外守衛依舊,似乎并未被這屋內的聲響驚動——周嬤嬤通常只在早晚出現。
她松了口氣,這才轉身看向地上抖成一團、幾乎要暈過去的春禾。
林微沒有斥責,也沒有立刻叫她起來。她走到梳妝臺前,拿起自己常用的、還算干凈的銅盆,又從水壺里倒了些涼水進去。然后,她端著銅盆,走到春禾身邊,輕輕放下。
“手伸過來,先用冷水浸著。”她的聲音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溫和,“不然會起泡。”
春禾猛地抬起頭,臉上全是淚水和難以置信的驚恐,像是沒聽懂林微的話。
林微嘆了口氣,索性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拉起春禾被燙紅的手,輕輕浸入銅盆的涼水里。冰涼的觸感讓春禾劇烈顫抖的身體稍微緩和了一些,但她眼中的恐懼絲毫未減,只是呆呆地看著林微。
“不過是一罐湯罷了,碎了就碎了,沒什么大不了。”林微拿出自己的干凈帕子,蘸了水,輕輕擦拭她手背上沾著的油漬和殘渣,動作仔細又專業,像是習慣了處理這類小損傷,“人沒燙傷就好。”
春禾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卻不是純粹的害怕,而是混雜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主子。換了周嬤嬤,甚至只是王府里任何一個稍微有點地位的管事,此刻等待她的都絕對是劈頭蓋臉的責罵和懲罰。
“王、王妃……奴婢……奴婢罪該萬死……”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哭著想磕頭。
“別動。”林微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依舊蹲在她面前,目光平視著她,“看著我,春禾。”
春禾怯怯地、一點點地抬起淚眼,對上了林微的視線。那雙眼睛清澈平靜,沒有怒氣,沒有鄙夷,只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沉穩。
“我知道你怕什么。”林微的聲音壓得很低,確保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怕周嬤嬤,怕王爺,怕這府里的規矩。我也怕。”
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你看,我現在不也是被關在這里,日日抄書,連院門都出不去嗎?我們其實……差不多。”
這句話像一根針,輕輕戳破了春禾心中那層厚厚的、名為“尊卑”的壁壘。她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位身份尊貴卻處境凄涼的王妃,一種奇異的、同病相憐的感覺悄然滋生。
“今天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林微繼續低聲道,眼神誠懇,“我不會告訴周嬤嬤。你收拾干凈,下去自己找點藥膏擦擦,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好嗎?”
春禾呆呆地點了點頭,眼淚依舊止不住。
林微站起身,從自己的首飾盒里——那是嫁妝里唯一還算值錢的東西,拿出一小盒最普通的、用來潤膚的白色膏藥,塞到春禾沒受傷的那只手里。
“這個拿去用,比你們常用的那些土方子好點。”
冰涼的膏藥盒握在手里,春禾像是被燙到一樣,又想推拒。
“拿著。”林微的語氣稍微強硬了一點,隨即又放緩,“快點收拾吧,一會兒被人看見就真的麻煩了。”
春禾這才如夢初醒,慌忙爬起來,也顧不上手疼,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狼藉。林微也拿來簸箕和廢紙幫忙。
沉默中,只有碎片碰撞的輕微聲響。
很快,地面被打掃干凈,開窗通風后,屋內的氣味也散了不少。
春禾提著收拾好的垃圾,手里緊緊攥著那盒藥膏,站在門口,猶豫地看向林微,眼神復雜極了,有感激,有恐懼,還有一絲不知所措的依賴。
“去吧。”林微對她溫和地點點頭,“小心些。”
春禾咬了咬嘴唇,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林微一眼,匆匆行禮后便快步離開了。
院門開合,再次落鎖。
林微獨自站在屋內,看著地上那塊被擦洗過略顯濕漉漉的地面,眼神深邃。
恩,已經施了。威,并未加。
下一步,就是等待這點滴的善意,能否在那顆被恐懼冰封的心里,催生出一點點微弱的、名為“信任”的嫩芽。
她不需要春禾立刻為她赴湯蹈火,只需要那孩子下次進來時,看她的眼神里,能少一分畏懼,多一分猶豫。
或許,在那份猶豫里,就藏著撬動這死局的支點。
她轉身回到書桌前,重新拿起筆,蘸飽了墨。
筆尖落下,在潔白的紙面上,繼續寫下那些規訓女子的枷鎖之言。
而她的眼神,卻冷靜得仿佛在繪制一幅精密的人心攻略圖。
銅盆里的水微微蕩漾,映出窗外一方窄小的天空。
暗語已下,只待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