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地板塌陷的失重感還沒褪去,蘇辭的后背已撞上片溫熱的木質(zhì)——是梅子樹的樹干。傅沉的機械臂還掛在樹杈上,銀線纏著青梅垂在她眼前,那顆果子上,兩排齒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相融,像被晨露泡軟的糖。
“這棵樹……”蘇辭伸手撫過樹干,指腹觸到處凹陷,形狀恰好是她無名指上的戒指輪廓。樹皮下傳來輕微的震動,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呼吸,順著指尖爬上來的暖意,竟和戒指發(fā)燙時的溫度一模一樣。
傅沉正解著銀線,機械指勾住線端輕輕一挑,青梅“咚”地落在蘇辭掌心。果子剛離開樹枝,樹身突然抖了抖,落下陣花瓣雨——明明不是花季,那些粉白的花瓣卻沾著晨露,貼在皮膚上涼絲絲的,湊近一聞,混著淡淡的機油味,是傅沉機械臂常用的潤滑劑味道。
“花瓣里有東西。”傅沉接住片飄到他肩頭的花瓣,指尖碾開,里面裹著粒銀色的細沙,沙粒在陽光下折射出齒輪的紋路,“是‘時砂’,老守鐘人日記里提過,能用來校準齒痕羅盤。”
蘇辭突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摸出那個鐵皮盒——剛才下墜時居然沒丟。打開一看,那半副假牙的牙床上,不知何時嵌滿了這種時砂,細小的齒輪紋路在盒底拼出個微型羅盤,指針正圍著枚青梅核轉(zhuǎn)動,核上的齒痕就是刻度。
“指針指向西邊。”傅沉的機械眼閃過紅光,“那邊是鐘樓的方向。”他話音剛落,羅盤突然劇烈震動,時砂順著齒痕縫隙漏出來,在掌心堆成個小沙丘,沙丘頂端慢慢隆起,長成個迷你的鐘樓模型,塔尖正好對著西邊的天空。
往鐘樓走的路上,蘇辭發(fā)現(xiàn)腳下的石板路很特別——每塊石板的邊緣都有圈細密的牙印,像被無數(shù)人用牙齒啃過。傅沉說這是“啃路石”,老守鐘人帶著學(xué)徒修路時,會讓每個人在石板邊緣留下齒痕,“這樣路就記得住誰走過,下雨時不會打滑”。果然,剛才還濕漉漉的石板,只要他們踩上去,齒痕里的積水就會順著紋路流走,留下干燥的腳印。
鐘樓底層的大門是青銅做的,門環(huán)是兩顆咬合的齒輪,齒牙上布滿細小的凹痕。蘇辭試著用戒指碰了碰,門環(huán)突然轉(zhuǎn)動起來,發(fā)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像有無數(shù)小齒輪在里面蘇醒。傅沉的機械臂搭上另一顆齒輪,兩人同時用力——門開的瞬間,股帶著鐵銹味的冷風涌出來,吹得時砂羅盤的指針瘋狂打轉(zhuǎn)。
“小心。”傅沉將蘇辭往身后拉了拉。大廳中央立著座巨大的黃銅羅盤,直徑足有三米,盤面刻滿了交錯的齒痕,有些地方還留著牙齒形狀的凹槽。羅盤中心沒有指針,只有個拳頭大的孔洞,邊緣的刻度用的是守鐘人的暗語:“三啃為時,五咬為位,七合為門。”
“三啃為時……”蘇辭摸了摸掌心的時砂,突然明白過來,將剛才那顆青梅往孔洞里一放。果子剛落進去,羅盤就“嗡”地一聲啟動了,齒痕紋路里滲出銀光,順著刻度蔓延。她和傅沉對視一眼,同時俯下身,用牙齒咬住羅盤邊緣的凹槽——蘇辭咬的是第三個凹槽,傅沉咬的是第五個,齒尖剛觸到黃銅表面,羅盤突然劇烈轉(zhuǎn)動,時砂從蘇辭口袋里飛出來,像條銀線纏上指針的位置。
“七合為門!”傅沉的機械齒與黃銅摩擦出火花,“還差兩個齒痕!”
蘇辭突然想起鐵皮盒里的假牙,摸出來往盤面上一扣,那半副假牙正好嵌進第七個凹槽,瓷質(zhì)牙面與黃銅摩擦的聲音尖銳又清脆。就在這時,羅盤中心的青梅裂開了,果核蹦出來落在蘇辭手心,上面新長出七個小孔,正好對應(yīng)七道齒痕。
“咔——咔——”羅盤的刻度開始重組,齒痕紋路像活過來似的互相咬合、轉(zhuǎn)動,最后拼成扇門的形狀,門后黑漆漆的,只能看到無數(shù)光點在浮動,像被關(guān)在里面的星星。傅沉的機械臂探進去試了試,光點立刻圍了上來,在金屬表面留下細密的牙印,像是在“品嘗”這陌生的材質(zhì)。
“這些光點……”蘇辭湊近了些,發(fā)現(xiàn)光點其實是細小的飛蟲,翅膀上都帶著齒痕,“是‘咬光蟲’!日記里說它們以金屬齒痕為食!”
話音剛落,飛蟲突然躁動起來,成群結(jié)隊地往門后飛,翅膀扇動的聲音像無數(shù)細小的齒輪在轉(zhuǎn)動。傅沉拽著蘇辭跟了進去,身后的羅盤門正在慢慢閉合,最后一刻,蘇辭回頭望了眼,看見鐵皮盒里的假牙正對著她們的方向,牙床上的時砂亮得像在眨眼。
門后的空間像是倒置的星空,腳下是透明的玻璃,能看到下方層層疊疊的齒輪組,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聲音比教堂的管風琴還恢宏。飛蟲們在前方引路,光點連成條銀色的線,盡頭有座懸浮的平臺,平臺上擺著架老式座鐘,鐘面上沒有數(shù)字,只有兩圈齒痕,內(nèi)圈是尖牙形狀,外圈是臼齒形狀,指針是兩根銀色的獠牙,正卡在三點十七分的位置。
“座鐘的齒輪該上油了。”傅沉的機械臂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他伸手去碰鐘擺,指尖剛觸到,鐘面突然彈出個小抽屜,里面躺著張泛黃的紙條,是老守鐘人的字跡:“當獠牙指針指向‘三咬七合’,就把時砂撒進鐘擺的齒輪箱,記得讓他用機械齒,讓她用真牙,這樣鐘才能走準。”
蘇辭立刻明白過來,抓了把時砂在手心,傅沉則將機械指插進鐘擺的縫隙里。當座鐘的齒輪再次轉(zhuǎn)動時,她對著鐘面的齒痕狠狠咬了下去——時砂順著齒縫滲進齒輪箱,傅沉的機械齒同時發(fā)力,只聽“咔嗒”一聲,獠牙指針開始倒轉(zhuǎn),經(jīng)過的刻度上,齒痕紛紛亮起,像在數(shù)著什么。
倒轉(zhuǎn)到零點時,座鐘突然劇烈搖晃,玻璃地面下的齒輪組開始上升,漸漸與座鐘的底座咬合在一起。飛蟲們突然炸開,化作漫天時砂,落在齒輪組的每個齒牙上,原本銹跡斑斑的金屬瞬間變得銀光閃閃。蘇辭感覺無名指的戒指燙得厲害,低頭一看,戒面的齒痕正在脫落,變成細小的銀粉,融入時砂里。
“快看!”傅沉指向座鐘的背面,那里原本是實心的木質(zhì)背板,此刻竟透出光亮,隱約能看到后面有扇門,門上的鎖孔是個完整的齒痕形狀——正是蘇辭和傅沉的齒痕拼在一起的樣子。
座鐘的報時聲突然響起,不是清脆的鐘聲,而是無數(shù)牙齒啃咬金屬的聲響,密集又整齊。每響一聲,門鎖就亮一下,直到第七聲落下,傅沉的機械臂和蘇辭的手指同時放在鎖孔上——齒痕與鎖孔完美契合,門開的瞬間,股帶著梅香的暖風涌出來,吹得兩人的頭發(fā)纏在了一起。
門后沒有想象中的通道,只有面巨大的鏡子,鏡子里的他們還站在原地,只是穿著老守鐘人和他妻子的衣服,蘇辭手里的鐵皮盒變成了個針線包,傅沉的機械臂則成了把黃銅鑰匙。鏡子里的傅沉正低頭對她說著什么,嘴唇動得很慢,蘇辭看懂了,他在說:“齒痕記著時間呢,跑不了。”
現(xiàn)實中的傅沉突然握住她的手,機械指撫過她嘴角的牙印——剛才咬羅盤時不小心咬破了點皮。“鏡子里的時間,好像比我們慢半拍。”他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的微顫,“你看他們的座鐘,指針還在三點十七分。”
蘇辭突然注意到,鏡子里的鐵皮盒針線包上,繡著朵梅花,花瓣的邊緣有圈細密的牙印,和她們剛才經(jīng)過的啃路石上的牙印一模一樣。而鏡子外的座鐘,獠牙指針已經(jīng)停在了零點,鐘面的齒痕里滲出紅色的汁液,像梅子酒順著玻璃往下淌。
就在這時,鏡子里的傅沉突然抬起頭,目光穿過鏡面,精準地對上了現(xiàn)實中傅沉的機械眼。兩個傅沉同時抬手,對著鏡面里的自己比了個咬合的動作,鏡子突然“嗡”地一聲,表面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流動的齒痕,像條正在消化食物的蛇。
蘇辭感覺腳下的玻璃在震動,低頭一看,齒輪組已經(jīng)完全升起,將座鐘托到了與視線平齊的高度,鐘擺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每次擺動都濺起些時砂,落在她和傅沉交握的手上,燙得像細小的火星。
“要轉(zhuǎn)起來了。”傅沉的機械臂與座鐘的齒輪產(chǎn)生了共鳴,金屬表面泛起漣漪狀的波紋,“老守鐘人說‘鐘走準的時候,過去和現(xiàn)在會咬在一起’,你怕嗎?”
蘇辭看著鏡子里那個穿著舊時代衣服的自己,又看了看掌心正在融化的時砂,突然笑了——嘴角的傷口碰到唾液,有點疼,卻帶著股梅子的澀甜。她用力回握住傅沉的手,看著獠牙指針在鐘面上劃出銀亮的弧線,感覺那些流動的齒痕正順著指尖往上爬,像要在皮膚里刻下永不褪色的刻度。
座鐘的轟鳴聲中,鏡子里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現(xiàn)實中的齒輪組卻越來越清晰,齒牙上的時砂凝成了堅固的銀,將每道咬合的痕跡都凍成了永恒。蘇辭突然想起那顆青梅核,摸出來一看,上面的七個小孔里,正冒出七根銀色的細絲,順著她的手腕往上長,像是在編織什么看不見的網(wǎng)。
而鏡子里的最后一幕,停留在蘇辭和傅沉轉(zhuǎn)身的瞬間——他們身后的座鐘指針,終于和現(xiàn)實中的指針重合了,只是指針的尖端,多了個新鮮的牙印,像是剛被誰狠狠咬過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