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辭在渡口的老槐樹下?lián)斓侥谴~鈴時,指尖被鈴舌硌得生疼。鈴身是紫銅做的,綠銹爬滿了鏤空的花紋,六個鈴鐺串在紅繩上,晃一下,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不是清脆的“叮鈴”,是“咔啦”的摩擦聲,像生銹的門軸在轉(zhuǎn)。
樹影里突然竄出只貍花貓,爪子一撈就勾住了紅繩。蘇辭追了兩步,貓卻竄上了擺渡人的船,銅鈴掉在艙底,滾進堆著的蘆葦里。擺渡人老張頭正往槳上涂桐油,抬頭啐了口煙袋鍋:“這鈴啊,是前清時拴在渡船艄公腰上的,說是能鎮(zhèn)水祟。”他用槳柄扒開蘆葦,銅鈴露出來,其中一個鈴身裂了道縫,“你看這縫,是被槍子兒打穿的,民國那陣子,有艘軍火船在這兒炸了,鈴就掉水里了。”
一、沉水的鈴音
蘇辭把銅鈴泡在淘米水里,想洗掉銹跡。半夜突然聽見“咕?!甭暎艹鋈ヒ豢矗枥锏乃倭艘话耄~鈴浮在水面打轉(zhuǎn),鈴舌敲著盆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像有人在水底敲鼓。她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紅繩,整個人突然往前一栽,差點栽進盆里——水下像有股力在拽。
老張頭說過,這渡口的水是活的,能“吞東西”。去年有個貨郎掉了個銀元,第二天在下游三里地的漁網(wǎng)里找到,上面沾著河泥。蘇辭不敢大意,找了根竹竿勾銅鈴,竹竿剛碰到紅繩,水面就冒起泡泡,泡泡里裹著細碎的光,聚成個模糊的人影,穿著藍布褂子,手里搖著櫓。
“是當年的艄公?!崩蠌堫^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煙袋鍋在黑暗里亮著點紅光,“他就是被那軍火船的氣浪掀下水的,鈴跟著沉了底?!迸菖堇锏娜擞巴蝗换瘟嘶危~鈴“咔啦”響了一聲,水面浮起層油花,像船漏了油。
二、槍眼的秘密
蘇辭用細鐵絲把裂了的銅鈴纏起來,想讓它不再響。可第二天一早,鐵絲被掙斷了,鈴身的裂縫里滲出黑泥,把淘米水染成了墨色。更怪的是,裂縫邊緣長出了細毛似的根須,扎進盆底的泥土里——這銅鈴竟在“扎根”。
她把鈴掛在窗臺,對著太陽曬。陽光透過裂縫照進來,在墻上投出個奇怪的影子:不是鈴的形狀,是艘船,船上堆滿了木箱,箱角印著個“軍”字。老張頭看見影子,煙袋鍋“當啷”掉在地上:“是那艘軍火船!我爹當年見過,說船上裝的不是軍火,是給前線送的藥,被奸細炸了,艄公是為了護船才把鈴解下來扔給岸上的兒子……”
話沒說完,銅鈴?fù)蝗粍×一蝿樱t繩勒進蘇辭的手指,留下道紅痕。窗外的河水“嘩啦”漲了半尺,浪頭拍打著渡口的石階,像在敲門。墻上的船影里,木箱一個個炸開,流出的不是火藥,是棕褐色的藥膏,順著墻往下淌,在地面積成小小的一灘,散發(fā)出薄荷的味道。
三、渡人的船
銅鈴的紅繩越變越長,白天垂到窗臺,夜里就拖到地上,像條蛇似的往河邊爬。蘇辭跟著繩子走到渡口時,老張頭正往船上搬紙錢,船頭擺著個牌位,上面沒寫字?!敖駜菏囚构募扇铡!彼噶酥负铀懊磕赀@時候,河面上都漂鈴鐺聲?!?/p>
話音剛落,水面浮起無數(shù)小光點,聚成艘船的形狀。蘇辭手里的銅鈴?fù)蝗伙w了出去,掛在光點船上,六個鈴鐺同時響了,這次不是“咔啦”,是清亮的“叮鈴”,裂了的那個鈴聲音最響。光點船慢慢往河中心漂,紅繩在水面拖出道紅光,像條引路的帶子。
“他在等兒子?!崩蠌堫^抹了把臉,“當年他兒子才七歲,看著爹掉水里,手里就攥著這串鈴。后來那孩子當了醫(yī)生,在對岸開了家藥鋪,專治被水嗆著的人,可惜去年走了,走的時候還攥著鈴繩呢?!?/p>
銅鈴?fù)蝗粡墓恻c船上掉下來,落在蘇辭手里。紅繩末端多了個小小的木牌,上面刻著個“渡”字,是用骨頭做的,摸上去溫溫的。河水退了,墻上的船影也散了,只有銅鈴還在響,這次響得很勻,像有人在輕輕搖。
四、未結(jié)的繩
蘇辭把銅鈴掛在渡口的老槐樹上。風一吹,鈴響就順著河水傳出去,三里外的藥鋪門口,那孩子的后人正給病人抓藥,聽見鈴聲抬頭望了望,從抽屜里拿出個一模一樣的銅鈴——是當年那孩子仿著做的,裂縫用金箔補了,搖起來聲音更脆。
“爺爺說,太爺爺總對著鈴說話,說等鈴自己能渡河了,就不用再熬治嗆水的藥了?!蹦贻p人把新藥包好,遞給藥農(nóng),“您聽,這鈴響得勻,河里的東西順了,今年準保沒誰再被水嗆著。”
蘇辭看著槐樹上的銅鈴,發(fā)現(xiàn)裂縫里長出了朵小藍花,根須從鈴眼里鉆出來,纏著紅繩往上爬。老張頭說得對,有些東西沉在水里,不是丟了,是在等個能讓它響起來的人。就像這銅鈴,在水底泡了幾十年,銹得快散架了,可只要紅繩還在,總有一天能把沒說完的話,順著水聲傳出去。
傍晚收鈴時,蘇辭發(fā)現(xiàn)紅繩又長了一截,末端沾著片河泥,泥里裹著個極小的船錨,是用銅鈴的碎渣做的。她突然想起老張頭的話:“渡人先渡己,鈴響了,就說明他找到回家的船了?!倍撬掖?,說不定就是此刻飄在河面上的、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擺渡船,正慢慢靠岸,槳聲里混著若有若無的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