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辭在老宅閣樓的樟木箱底摸到那方硯臺時,指尖先觸到了層薄薄的灰,像蒙著年深月久的霧。硯臺是端石的,巴掌大,硯池里凝著半池墨,竟沒干透,用指尖輕輕一抹,墨色在指腹暈開,帶著點發澀的涼意——像剛被人用過似的。
一、滲墨的木紋
她把硯臺捧到窗邊,就著天光細看。硯臺背面刻著朵殘荷,荷葉的脈絡里藏著極細的紋路,不仔細看像自然的石紋,湊近了才發現是行小字:“雨打荷葉時,墨會自己跑。”
這話聽得蘇辭心里一動,恰好窗外飄起了毛毛雨,她便把硯臺放在閣樓的木桌上。雨點敲著玻璃,嗒嗒嗒的節奏里,硯池里的墨果然開始動了,順著硯臺邊緣的凹槽慢慢往外爬,像條墨色的小蛇,爬到桌沿時突然往下一墜,滴在桌面上。
奇怪的是,墨滴沒暈開,反而像長了腳似的,在木紋里游走,畫出條歪歪扭扭的線,最后停在桌角,化成個小小的“等”字。蘇辭愣了愣,伸手去擦,那字卻像長在了木頭里,越擦反而越清晰,墨色透著木頭的紋理滲進去,成了木頭本身的顏色。
“這桌子是爺爺年輕時用的。”樓下傳來奶奶的聲音,蘇辭回頭,看見奶奶扶著樓梯扶手上來,手里拿著個布包,“他說過,這硯臺和桌子是一對,墨水里摻了荷葉汁,遇雨就能顯字。”
奶奶打開布包,里面是半截毛筆,筆桿上刻著“荷生”兩個字,筆鋒處還沾著點朱砂:“你爺爺當年在學堂當先生,總愛用這硯臺備課,后來……”她頓了頓,指了指桌角的“等”字,“后來他被調去很遠的地方,走之前在硯臺里加了最后一次墨,說等他回來,這墨自然會告訴我們。”
二、墨字里的沖突
雨越下越大,硯池里的墨像沸騰似的冒起小泡。突然,桌面上的木紋開始大面積滲墨,剛才的“等”字被墨線纏繞,慢慢變成了個“走”字。蘇辭趕緊把硯臺往回挪,可墨已經順著桌腿往下淌,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一灘,墨灘里漸漸浮出些破碎的字:“荷花開了……碼頭……”
“是他當年走的路線!”奶奶的聲音發顫,“他說過要在荷花盛開時回來,碼頭就在東河灣……”
話音剛落,硯臺突然劇烈地抖了一下,硯池里的墨像被什么東西攪了似的,翻出層白沫。桌面上的墨線突然變粗,把“走”字涂成了黑塊,緊接著,新的墨線從黑塊里鉆出來,這次畫的不是字,是艘小船,船上站著個模糊的人影,正往岸邊劃。
可沒等船靠岸,墨色突然變濁,像摻了沙子,小船的影子被道粗粗的墨線攔腰截斷。蘇辭看得心揪緊了,奶奶卻嘆了口氣:“這是遇上風浪了。1958年那場大暴雨,東河灣翻了好多船,他就是那時候沒了消息的……”
她伸手摸了摸桌面上的墨痕,指腹撫過那道截斷小船的墨線:“后來我總覺得他沒走,每年荷花季都去碼頭等,等了三十年,這桌子早就不用了,硯臺也收了起來,沒想到……”
話沒說完,硯臺里的墨突然濺起一滴,落在奶奶手背上。那滴墨沒暈開,反而凝成個小小的荷葉形狀,很快又散開,露出奶奶手背上塊淺褐色的斑——是年輕時被墨汁燙的疤,爺爺當年總笑她“沾了墨氣,一輩子都甩不掉”。
三、硯底的暗格
雨停時,桌面上的墨痕已經干成了深褐色,只有硯池里還剩點墨。蘇辭把硯臺翻過來,想擦掉背面的灰,手指突然摸到殘荷的花蕊處有個凸起,輕輕一按,“咔”的一聲,硯臺底竟然彈開個暗格。
暗格里藏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是張手繪的荷花圖,畫的是東河灣的荷塘,每朵荷花上都標著日期。奶奶指著其中一朵標著“1958.6.23”的荷花說:“這是他走的那天,荷花剛開第一朵。”
更奇怪的是,畫的背面用朱砂寫著行字:“墨走三寸,荷開十朵,便是歸時。”蘇辭量了量桌面上墨線蔓延的長度,不多不少,正好三寸。她數了數畫里的荷花,加上剛開的第一朵,總共九朵。
“還差一朵。”蘇辭抬頭看向窗外,雨停后的天空格外藍,陽光穿過云層落在硯臺上,硯池里的墨反射出點金光。奶奶突然指著畫的角落:“你看這里!”
畫的右下角,有片小小的荷葉,葉子底下藏著個花骨朵,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花骨朵上標著個極淡的日期,蘇辭湊近了才看清——是今天的日期。
四、未干的朱砂
傍晚時分,蘇辭和奶奶去了東河灣。荷塘里的荷花果然開了九朵,最后那個花骨朵正憋紅了臉,像在使勁兒。岸邊的老碼頭還在,木板橋被夕陽染成了金紅色,和硯臺墨線畫的一模一樣。
“當年他就在這碼頭坐船走的。”奶奶坐在碼頭的石墩上,手里摩挲著那半截毛筆,筆鋒的朱砂在夕陽下亮得像顆小紅豆。
突然,花骨朵“啪”地綻開了。幾乎同時,蘇辭口袋里的硯臺微微發燙,她掏出來一看,硯池里的墨已經干了,硯底的殘荷紋里,滲出點朱砂色,在荷葉的脈絡里慢慢游走,最后聚在花心,變成個極小的“歸”字。
遠處傳來馬達聲,一艘掛著荷花旗的游船慢慢靠岸,船頭站著個白發老人,手里捧著個硯臺,和蘇辭手里的一模一樣。老人看見奶奶,突然舉起硯臺,硯底的殘荷在夕陽下看得清清楚楚。
奶奶手里的毛筆“啪嗒”掉在地上,筆桿上的“荷生”兩個字,正好對著老人的方向。蘇辭看見老人慢慢走過來,手里的硯臺往下滴著墨,墨滴落在碼頭的木板上,滲進去,畫出條淺淺的線,一直連到奶奶腳邊——像條走了幾十年的路,終于走到了頭。
而那方硯臺的硯池里,最后一點墨正順著荷葉紋路往上爬,快要爬到頂端時,突然停住了。蘇辭湊近看,發現墨線的盡頭,有粒新鮮的荷花花粉,正慢慢融進墨里,把那點墨染成了淡淡的粉白色。
夕陽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老人的影子和奶奶的影子在地面交疊時,蘇辭手里的硯臺輕輕顫動了一下,硯底的“歸”字突然變得鮮活,墨色里像是摻了點什么亮晶晶的東西——仔細看,竟像是未干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