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辭在老宅閣樓的角落發現那只藤箱時,蛛網正順著箱角往下滴著清晨的露水。箱子是老藤編的,表面裹著層深綠的苔蘚,像穿了件潮濕的外衣。她伸手去搬,指尖剛觸到藤條,就聽見箱內傳來“咔啦”一聲,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翻身。
一、箱底的木紋
藤箱沒鎖,搭扣是銅制的,上面刻著圈極小的星圖。蘇辭解開搭扣時,藤條突然“沙沙”作響,從縫隙里鉆出幾縷銀絲似的根須,纏上她的手腕——不是植物的根,倒像某種動物的觸須,涼絲絲的,帶著點海水的咸味。
“別碰它!”身后傳來老張頭的聲音,他拄著拐杖站在閣樓門口,褲腳還沾著田泥,“這箱子是民國時跑船的老陳留下的,當年他把船沉了,就剩這箱子漂上岸。”
蘇辭掀開箱蓋,一股混合著桐油和海鹽的味道涌出來。箱底鋪著塊褪色的藍印花布,上面擺著個巴掌大的木盤,盤里嵌著圈圈木紋,乍看像樹的年輪,細看卻發現每圈紋路里都刻著字:“初一,南風,貨艙漏了”“十五,暴雨,救了只海鷗”……最里圈的字被蟲蛀了大半,只剩“歸”字的下半截。
“這是船的日記。”老張頭蹲下來,指著木盤邊緣的缺口,“老陳當年在船上刻的,說船跟樹一樣,會記事兒。后來船沉了,他就把這木盤拆下來裝在藤箱里。”
蘇辭指尖劃過木紋,突然發現最外圈的紋路在微微顫動,像水面的漣漪。她往箱底摸去,摸到塊凸起的木片,一按,箱側“咔”地彈出個暗格,里面躺著個玻璃小瓶,瓶里泡著片曬干的海草,草葉上用紅漆畫著艘小帆船。
二、漲潮的信號
夜里,蘇辭把藤箱放在窗臺上。月光透過藤條的縫隙落在木盤上,那些木紋突然亮起來,在墻上投出晃動的影子——像艘船在浪里起伏。她聽見箱內傳來“嘩啦”聲,打開一看,暗格里的小瓶浮了起來,海草在瓶里舒展,竟開出朵極小的白花,花瓣上沾著幾粒銀亮的水珠。
“這是……活的?”她剛伸手,小瓶突然炸開,海草化作無數細針,扎在藤箱內壁,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更奇的是,小孔里滲出海水,順著藤條往下淌,在地面積成個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浮著片貝殼,貝殼上刻著“初七”兩個字。
“初七要漲大潮。”老張頭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拿著本泛黃的船運日志,“老陳的船就是初七沉的。他總說,藤箱會提前三天報信。”
蘇辭看向水洼,貝殼突然轉了個方向,指著窗外的老槐樹。她跑到樹下,發現樹干上多了圈新的刻痕,比木盤上的紋路更深。刻痕里嵌著張油紙,上面畫著艘船,船底破了個洞,旁邊寫著“補三次,漏三次”。
“他當年總說船有靈性,漏了三次就該沉了,可他偏要補。”老張頭嘆了口氣,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這底下就是當年的海岸線,現在填成了菜地,藤箱是在記恨咱們把海趕遠了呢。”
水洼里的海水突然退去,留下層白花花的鹽霜。蘇辭摸著藤箱上的小孔,感覺里面的根須在輕輕顫動,像在哭。她想起木盤里的“歸”字,突然明白——這箱子不是在記恨,是在等老陳回來接它。
三、會走路的藤
第二天一早,蘇辭發現藤箱挪了位置,離窗臺近了半尺,藤條上的苔蘚更綠了。她跟著箱子的軌跡往樓下走,發現地面有串濕漉漉的藤印,一直延伸到后院的井邊。井臺上,木盤里的年輪紋路變得清晰,最里圈的“歸”字補全了,旁邊多了個“航”字。
“它想去找水。”老張頭拎著桶過來,往井里打水,“老陳當年總在井里泡桐油,說這樣藤條不容易爛。”
蘇辭把藤箱抱到井邊,剛靠近井口,箱內突然飛出無數海草細針,在井壁上拼出張地圖,標出了當年沉船的位置——就在現在的菜窖底下。她和老張頭撬開窖板,里面果然積著半窖水,水面漂著塊船板,板上刻著藤箱的花紋。
“找到了。”蘇辭把船板撈上來,船板一碰到藤箱,藤條突然劇烈收縮,裹住船板,像在擁抱。水洼里的貝殼再次浮起,這次上面刻著“初三”,比之前的“初七”提前了四天。
“它在催咱們快點。”老張頭的聲音有點發顫,“老陳的日志里寫,沉船那天,他把所有干糧都塞進了藤箱,說要留給‘等他的人’。”
蘇辭突然注意到藤箱底部有塊松動的藤條,掀開一看,里面藏著個布包,包著半塊發霉的餅,餅里嵌著顆生銹的銅扣,扣面上刻著個“陳”字。她把銅扣放在木盤的“歸航”二字上,年輪紋路突然發出金光,在墻上投出老陳的影子——穿件藍布褂子,正往藤箱里塞餅,嘴里念叨著“等我回來就娶你”。
四、未寄的船票
影子里的老陳轉身時,蘇辭看見他背后的藤箱上拴著張船票,日期是初七。她突然明白,老陳不是沒回來,是回不來了。而藤箱記了這么多年的年輪,刻了這么多的潮水信號,不過是想讓后人知道——有人曾在這里等過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
傍晚,老張頭把船板劈成了柴,塞進灶膛。火焰升起時,藤箱突然劇烈晃動,吐出所有海草細針,在灶臺上拼出朵浪花的形狀。蘇辭往灶里添了把柴,看見火焰里浮出張紙,是老陳寫給未婚妻的信,字跡被火烤得發脆:“藤箱里的年輪多一圈,就離你近一步。”
藤條上的苔蘚慢慢變黃,根須縮回箱內,不再顫動。蘇辭把那半塊餅埋在槐樹下,銅扣掛在箱把上。夜里,她聽見藤箱發出最后一聲輕響,像嘆息,又像釋然。
第二天,藤箱的縫隙里長出株小小的蘆葦,葉片上沾著晨露,在陽光下亮閃閃的。蘇辭看著木盤里的年輪,最外圈新添了一圈極淺的紋路,里面刻著個“安”字——大概是藤箱終于明白,老陳用另一種方式回了家。
老張頭在菜窖里注滿了海水,養上了從海邊買來的小海螺。蘇辭把藤箱放在窖口,聽著螺殼里的海浪聲,突然覺得那些年輪不再是記恨,而是老陳留在時光里的腳印,一步一步,都踩著回家的方向。
只是沒人知道,當海螺吹響第一聲潮汛時,藤箱的搭扣輕輕動了一下,像有人在里面,悄悄握緊了那張泛黃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