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劍門在短暫的血色沉寂后,陷入了一種更為詭異的氛圍之中。天律殿律刃的降臨與離去,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投入一塊寒冰,雖暫時壓制了爆裂的廝殺,卻讓底下暗涌的漩渦變得更加兇險難測。殘存的門人弟子在煥柏的強令下,開始默默清理廢墟,收斂同門,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與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對那位周身散發著不祥與冰冷氣息的少主的敬畏與疏離。
莫寧拒絕了煥柏安排的靜室,獨自一人回到了那間荒廢的舊院。暮紅沉默地跟隨著,如同一道無聲的影子。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樹在夜風中發出沙啞的嗚咽,更添幾分凄涼。
懷中的手札與那截斷劍碎片,如同烙鐵般灼燙著他的胸膛。母親的絕筆,真相的重量,以及左輔長老可能與九刃詛咒的關聯,這些信息在他腦海中瘋狂沖撞,試圖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圖景,卻始終迷霧重重。
他盤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再次取出那本泛黃的手札,就著稀薄的月光,一字一句地重新研讀,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暮紅安靜地立于一旁,指尖一縷赤焰無聲燃燒,既為照明,亦是一種守護。
“……左輔……右弼……七星堂最深處的陰影……他們追求的……從來不止是霸權……”
母親反復強調的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么?那兩位早已不問世事、如同傳說般的長老,他們所圖為何?與這以靈魂為食的邪惡詛咒,又有何關聯?
那截斷劍碎片,觸手冰涼死寂,無論他如何嘗試用幽冥死氣或神識探查,都如同石沉大海,再無之前那微弱的共鳴。它似乎只是一塊最普通的焦鐵,但母親鄭重將其留存,必有深意。
“酒窖第三……”姜進九師叔的遺言再次回響。除了這密道,酒窖本身是否還有其他線索?歐陽玄的突然妥協與巡天衛的精準來襲,背后是否也有他的推波助瀾?
就在莫寧思緒紛亂之際,暮紅忽然微微偏頭,望向西北方向的夜空,低聲道:“有訊息傳來,是司內的‘幽影雀’。”
只見一只通體漆黑、唯有眼珠赤紅的小雀,如同融入夜色般悄無聲息地滑翔而下,精準地落在暮紅伸出的指尖上,雀喙開合,卻未發出任何聲音,只有一段極其微弱的精神波動傳遞而出。
暮紅靜立片刻,接收完訊息,指尖輕顫,幽影雀便化作一縷黑煙消散無蹤。她看向莫寧,臉色略顯凝重:“司內截獲并破譯了七星堂通過隱秘渠道傳出的一段訊息。發出者,歐陽玄。接收方……指向天律殿內部某位‘觀察者’。”
莫寧眼中寒光一閃:“內容?”
“訊息經過多重加密,核心內容大致是:稟告尊者,旌劍門莫寧身負上古邪器‘九刃’之力,兇戾殘暴,屠戮甚重,已致天璇星隕落,巡天衛重傷。其力詭譎,疑似與多年前‘流云殿’、‘聽雨閣’等數宗滅門懸案能量殘留相符。左輔長老感應邪力復蘇,憂心天下蒼生,不得已出關探查,卻遭其暗中詛咒反噬,如今閉關之地異動,恐有不測。吾堂雖有心除魔衛道,然力有未逮,恐其坐大,禍亂東荒。望尊者明察,早定乾坤。”
暮紅復述完畢,石階周圍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好一個歐陽玄!”莫寧的聲音冷得能凍結血液,嘴角勾起極度譏諷的弧度,“好一招禍水東引,顛倒黑白,借刀殺人!”
他將所有罪責完美地推到了莫寧身上,將莫寧刻畫成一個身懷邪器、濫殺無辜、甚至敢對左輔長老下手的絕世魔頭。更陰毒的是,他將九刃之力與多年前幾樁無頭公案聯系起來,增加了說服力。同時,又將左輔長老的異動包裝成“憂心蒼生”、“遭反噬”的受害者形象,徹底撇清關系。最后,假意示弱,將皮球踢給天律殿,看似請求主持公道,實則是逼天律殿對莫寧出手!
此舉一石數鳥:既掩蓋了七星堂屢次私斗違規的事實,又將莫寧置于整個東荒武林的對立面,更將天律殿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莫寧身上,為他七星堂,或者說為他歐陽玄自己,爭取了喘息和操作的空間!甚至可能借此試探天律殿對左輔長老的真實態度!
好深的心機!好毒的算計!
“天律殿那邊有何反應?”莫寧壓下翻涌的殺意,冷聲問道。
“訊息是加密直達,破譯需要時間。但以天律殿的風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尤其是涉及多年前懸案和左輔長老這等人物。”暮紅分析道,“癸七律刃方才的態度轉變,或許與此有關。他們暫時按兵不動,可能是在核實,也可能是在等待更高層的指令。但‘深暗調查’程序一旦啟動,你的處境會非常被動。”
她看向莫寧:“歐陽玄此舉,是將你架在火上烤。我們必須盡快找到破局之法,或者……掌握能與之抗衡的籌碼。”
籌碼?莫寧下意識地握緊了懷中的斷劍碎片。母親留下的,會是籌碼嗎?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煥柏去而復返,臉上帶著一絲驚疑不定:“莫寧,山門外……有人送來一個密封的鐵盒,指名要交給你。送東西的人丟下盒子就消失了,身法極快。”
莫寧與暮紅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警惕。
“盒子呢?”
煥柏將一個尺許長、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黑色鐵盒遞了過來。盒子入手沉重,密封得極好,表面沒有任何標記。
暮紅上前一步,指尖赤焰繚繞,仔細檢查了一番:“沒有明顯的能量波動和機關陷阱。”
莫寧目光微凝,用拐杖尖端小心翼翼地挑開盒蓋。
沒有預想中的毒煙或暗器。盒內鋪著柔軟的黑色絨布,上面只靜靜躺著一件東西——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呈星芒形狀、材質非金非玉、邊緣處有一道細微裂痕的深紫色令牌。令牌表面,刻著一個古老的、略顯模糊的“弼”字。
“這是……”煥柏瞳孔一縮,“七星堂右弼長老的身份令牌?!據說見令如見人,僅次于左輔令!怎么會在這里?”
右弼長老的令牌?還帶有裂痕?
歐陽玄剛把禍水引過來,緊接著就送來了右弼長老的令牌?這又是何意?示威?挑釁?還是……另有圖謀?
莫寧仔細打量著這枚令牌。那裂痕看似陳舊,但以他的神識感知,能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新近產生的能量殘留。令牌本身的氣息浩瀚而晦澀,卻并無殺意,反而透著一種……沉寂?
忽然,他目光一凝,注意到令牌背面,那“弼”字的下方,似乎用某種極其淡的、近乎無形的香料,勾勒出了一個小小的、扭曲的符號。
那個符號,他剛剛在母親的手札上看到過!是手札最后一頁那些模糊污漬中,隱約可辨的一個標記!母親在旁邊空白處曾試圖臨摹,并標注了一個“疑”字!
這個符號,與九刃詛咒有關?!
歐陽玄送來這枚帶有九刃關聯符號的、右弼長老的裂痕令牌……
一個更大膽、更驚人的推測在莫寧腦中成型!
難道……七星堂內部并非鐵板一塊?左輔與右弼并非同道?歐陽玄送來此令,是在暗示右弼長老可能遭遇不測,或其立場與左輔相左?甚至……是在隱晦地向他傳遞合作或求助的信號?
這可能嗎?還是又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歐陽玄這種老狐貍,會如此輕易地倒戈?
無數的疑問和可能性如同亂麻般交織。
莫寧拿起那枚冰冷的令牌,手指摩挲著背面那個淡薄的符號,又感受著懷中那截同樣冰冷的斷劍碎片。
山風呼嘯,卷起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飛向未知的黑暗。
棋局似乎越來越復雜,執棋者與棋子之間的界限,也開始變得模糊。
歐陽玄究竟在下怎樣的一盤棋?這枚意外出現的令牌,是破局的曙光,還是更深地獄的入口?
莫寧緩緩握緊了令牌,眼中幽光閃爍,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