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被推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霉味和鐵銹的冷風灌進井里,吹得林默打了個寒顫。他抱著虎子,踩著濕滑的井壁爬出來,落在青石板上時,膝蓋還在發軟。
巷子里靜得可怕。
天是蒙蒙亮的灰藍色,像一塊臟抹布蓋在頭頂。兩旁的老房子門窗緊閉,連平時總在清晨吵鬧的麻雀都沒了蹤影,只有風卷著幾片枯葉,在空蕩的巷子里打著旋,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有人在暗處磨牙。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圖紙和那張印著“陳念在‘消失的門牌’后”的紙,指尖冰涼。消失的門牌……他記得很清楚,就在巷子中段,李嬸面館和修鞋攤之間的那片墻皮脫落處。
小時候他總愛蹲在那里摳墻,奶奶看見就會打他的手,說“那地方不干凈”?,F在想來,奶奶早就知道那后面有問題。
林默抱緊虎子,貓額頭上的符號又變得暗紅,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發麻。這是危險的信號。
他放輕腳步,沿著墻根往巷子中段走。經過老陳家廢棄的院子時,瞥見院門虛掩著,里面的雜草比昨天更高了,在風里搖搖晃晃,像無數只伸向天空的手。他想起那個穿綠衣服的女人,還有陳念躲在他身后發抖的樣子,心臟忍不住抽緊。
如果剛才在“過去”看到的一切是真的,那陳念現在在哪?她還活著嗎?
走到李嬸面館門口,林默停住了。面館的卷簾門拉得死死的,平時這個點早就該飄出豆漿油條的香味了。他繞到側面,看向那片記憶中的墻——
果然,墻皮脫落得更厲害了,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磚,墻角有一塊區域顏色明顯更深,邊緣呈不規則的方形,正是“消失的門牌”留下的印記。印記中央,刻著一個模糊的符號,和打印機里的符號一模一樣。
林默伸出手,指尖剛碰到那塊印記,墻突然輕輕震動了一下,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呼吸。虎子猛地弓起背,對著墻壁齜牙,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
“陳念?”林默壓低聲音喊了一聲,“你在里面嗎?”
墻后沒有回應,只有一陣很輕的、像是布料摩擦的聲音。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試著推了推墻壁,磚石堅硬冰冷,紋絲不動。難道是自己找錯了地方?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印記下方有一塊磚顏色略淺,邊緣還有撬動過的痕跡。他用手指摳住磚縫,用力往外一掰——
“咔噠”一聲,那塊磚竟然被他摳了出來!
磚后面是空的,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潮濕的、帶著哭腔的氣息從洞里涌出來。
“嗚……嗚嗚……”
是女孩的哭聲!很輕,很壓抑,像被捂住了嘴。
是陳念!
林默的心臟狂跳起來:“陳念?是不是你?別怕,我來救你了!”
哭聲停了一下,然后傳來一個沙啞的、帶著恐懼的聲音:“你是誰?……你有葫蘆嗎?”
葫蘆!
林默趕緊摸出胸口的銅葫蘆,對著洞口晃了晃:“我有!缺角的銅葫蘆!你是不是也有一個?”
洞口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陣急促的窸窣聲,像是有人在往洞口爬。緊接著,一只蒼白的小手從洞里伸了出來,手里攥著半只銅葫蘆——那葫蘆的形狀和林默的一模一樣,只是缺的是右上角!
雙生葫蘆!
林默的呼吸都停滯了。真的是她!陳念還活著!
“快,我拉你出來!”林默抓住那只小手,入手冰涼,細得像根柴禾。
陳念的力氣很小,林默費了很大勁才把她從洞里拽出來。女孩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抬起頭時,林默借著蒙蒙亮的天光看清了她的臉——
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瘦得脫了形,頭發枯黃,臉上沾著泥土,但那雙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像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湖。她的脖子上,掛著半只銅葫蘆,和林默手里的那只拼在一起,剛好是一個完整的圓!
“你……你是林默?”陳念看著他胸口的葫蘆,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是我。”林默扶她站起來,“你怎么會在里面?那個穿綠衣服的女人呢?”
提到綠衣女人,陳念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變得慘白:“她……她把我關在里面三天了……說要等你的葫蘆來,才能‘合璧’……”
“她騙你的!”林默拿出那張圖紙,指著上面的“填缺處”,“合璧不是為了填缺口,是她想吞掉葫蘆的靈!”
陳念接過圖紙,手指撫過上面的線條,眼淚突然掉了下來:“這是……這是我爺爺畫的圖紙!我奶奶說,當年我爺爺和你爺爺是好朋友,一起做了這對葫蘆,說能鎮住老街的‘債’……”
原來如此!林默恍然大悟。兩個爺爺是好友,一起制作了雙生葫蘆和“記賬本”打印機,本是為了鎮壓老街的“債”,卻沒想到被綠衣女人利用了!
“那女人到底是誰?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林默追問。
陳念搖搖頭,眼淚掉得更兇了:“我不知道……她總穿著綠衣服,臉上蓋著頭發,我只見過她一次眼睛,是綠色的……她還說,老街的‘債’都是假的,是她編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等雙生葫蘆出現……”
林默倒吸了一口涼氣。假的?那劉姐的欠款、張大爺的“賬清了”、自己的“剩余7”,全都是假的?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一陣“嘩啦”聲,像是有人踢翻了垃圾桶。林默和陳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恐懼。
“她來了!”陳念抓住林默的胳膊,指甲都快嵌進他的肉里,“她每次來都有這聲音!”
林默趕緊把陳念往墻后拉,自己則探出頭往巷口看。
昏暗中,一個穿著綠衣服的身影正慢悠悠地往這邊走,長發垂落,遮住了臉,手里拎著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像是……那臺打印機!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縫隙里,發出“嗒、嗒”的聲響,和打印機吐出紙張的節奏一模一樣。
“怎么辦?”陳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林默摸了葫蘆,又看了看陳念手里的半只,突然有了一個主意:“把你的葫蘆給我!”
陳念愣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解下脖子上的葫蘆,遞給林默。
林默把兩只半葫蘆拼在一起——嚴絲合縫!完整的銅葫蘆發出一陣溫潤的金光,照亮了他和陳念的臉。葫蘆表面的紋路像是活了過來,緩緩流動,發出細微的“嗡鳴”聲。
“拿著它,躲進洞里!”林默把完整的葫蘆塞進陳念手里,“不管聽到什么,都別出來!”
“那你呢?”陳念抓住他的手。
“我引開她?!绷帜瑳_她笑了笑,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放心,我有辦法對付她?!?/p>
他推了陳念一把,看著她鉆進墻洞,然后把那塊磚重新塞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灰。
綠衣女人已經走到了修鞋攤前,離他們只有不到十米遠。她似乎聞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腳步,緩緩抬起頭,長發分開一道縫隙,露出一只綠油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默藏身的方向。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兒?!彼穆曇艉芗猓裼弥讣坠尾A?,“把葫蘆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p>
林默深吸一口氣,從墻后走了出來,手里緊緊攥著那塊磚頭。
“葫蘆在我這兒?!彼室鈸P了揚手,其實手里什么都沒有,“你想搶,得問問我手里的家伙答應不答應。”
綠衣女人的目光落在他空著的手上,綠油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冷笑一聲:“小聰明。你以為把葫蘆藏起來就有用嗎?它的氣息,我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p>
她說著,舉起手里的打印機,對準林默。打印機的出紙口發出“咔噠”聲,一道暗紅色的光射了出來,比上次在老陳家院子里看到的更粗、更亮!
林默早有準備,他猛地往旁邊一滾,躲開紅光的同時,將手里的磚頭狠狠砸向打印機!
“哐當!”
磚頭砸在打印機上,發出一聲脆響。綠衣女人慘叫一聲,手里的打印機掉在地上,出紙口冒出一陣黑煙。
“你找死!”她怒吼著撲了過來,長發像鞭子一樣抽向林默的臉。
林默翻身躲開,順勢抓住她的一縷頭發,用力一拽——
“嗤啦!”
長發被拽下來一大把,露出底下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皮膚像干枯的樹皮,眼睛周圍是深深的黑眼圈,哪里是什么年輕女人,分明是個老妖婆!
“我的頭發!”老妖婆捂著頭皮,疼得五官扭曲,“我要殺了你!”
她張開嘴,露出尖利的牙齒,朝著林默撲過來。林默轉身就跑,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她,只能拖延時間,等陳念藏好。
他朝著巷尾跑去,老妖婆在后面緊追不舍,尖利的指甲劃過墻壁,發出“吱吱”的刺耳聲。
“跑??!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老妖婆的聲音在身后回蕩,“等我抓住你,就把你的骨頭拆下來喂狗,把你的魂靈塞進打印機里,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林默跑得飛快,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他瞥見路邊有個堆雜物的棚子,靈機一動,沖了過去,鉆進棚子后面的縫隙里。
這縫隙很窄,只能容下一個人,外面堆著些舊紙箱,剛好能遮住他的身影。
老妖婆追到棚子前,停下腳步,綠油油的眼睛四處掃視:“出來!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伸手掀翻紙箱,又用腳踹棚子的木板,發出“咚咚”的響聲,震得林默耳朵發麻。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人喊:“老妖婆!你的對手是我!”
是王師傅的聲音!
林默從縫隙里往外看,只見王師傅舉著一把生銹的斧頭,正朝著老妖婆沖過來。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手背上的符號紅得發亮。
“王建國?你這個叛徒!”老妖婆看到他,氣得渾身發抖,“當年要不是你把圖紙給我,我怎么會找到這對葫蘆?現在反過來對付我?”
“我當年是被你騙了!”王師傅舉著斧頭,和老妖婆對峙著,“你說只是用來記賬,沒想到你是想用它吸收老街人的魂靈!我欠的債,今天就用你的命來還!”
他說著,大喊一聲,舉著斧頭砍了過去。老妖婆尖叫著躲開,兩人打在了一起。
林默看得目瞪口呆。王師傅竟然是來幫他的?他欠的“欠款1”,難道就是指今天要和老妖婆拼命?
老妖婆的力氣很大,王師傅漸漸落了下風,肩膀被她的指甲劃開一道口子,鮮血瞬間染紅了藍工裝。
“小默!別出來!”王師傅回頭喊了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把斧頭扔向老妖婆,“快帶著陳念走!去老槐樹下的井里!那里有你爺爺留下的東西!”
老妖婆躲開斧頭,一掌拍在王師傅的胸口。王師傅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出去,撞在墻上,滑落在地,嘴里吐出一口鮮血。
“沒用的廢物?!崩涎爬湫σ宦?,轉身又朝著棚子走來,“現在,該輪到你了?!?/p>
她的手已經抓住了棚子的木板,馬上就要掀開了。林默閉上眼睛,握緊了拳頭,準備和她拼了。
就在這時,一陣熟悉的“呼?!甭曧懫稹⒆硬恢裁磿r候從他懷里跳了出去,對著老妖婆的腿狠狠咬了一口!
“嗷!”老妖婆疼得跳起來,低頭一看,虎子正死死咬著她的褲腿,額頭上的符號紅得像要燃燒。
“死貓!”老妖婆抬腳就踢,卻被虎子靈活地躲開。
趁這功夫,林默從縫隙里鉆出來,朝著墻洞的方向跑。他要去拿葫蘆,只有雙生葫蘆才能對付這個老妖婆!
“想跑?”老妖婆發現了他,甩開虎子,追了上來。
林默跑到墻洞前,剛想摳出磚頭,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是老妖婆!
她的指甲深深嵌進他的肉里,綠油油的眼睛盯著他的臉,笑得猙獰:“葫蘆呢?交出來!”
林默疼得渾身發抖,卻死死咬著牙不說話。
就在這時,墻洞里突然射出一道金光!
是陳念!她舉著完整的銅葫蘆,從洞里鉆了出來,用盡全身力氣把葫蘆砸向老妖婆的臉!
“啊——!”
金光撞上老妖婆的臉,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她像被潑了硫酸一樣,捂著臉連連后退,皮膚冒煙,頭發卷曲,露出底下更恐怖的、像骷髏一樣的頭骨。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她在地上打滾,發出不似人聲的嘶吼。
陳念跑到林默身邊,扶起他:“你沒事吧?”
“我沒事?!绷帜粗诘厣蠏暝睦涎?,又看了看遠處倒在地上的王師傅,心里五味雜陳,“我們快去找王師傅!”
兩人跑到王師傅身邊,他已經奄奄一息,看到他們手里的葫蘆,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好……好……葫蘆合璧了……老街的債……清了……”
他的手緩緩垂落,眼睛永遠地閉上了。手背上的符號,徹底消失了。
林默和陳念跪在地上,說不出話。
遠處,老妖婆的嘶吼聲漸漸微弱,最后化作一縷黑煙,消散在空氣中。那臺掉在地上的打印機,也隨之冒出一陣青煙,變成了一堆廢鐵。
天,漸漸亮了。
第一縷陽光透過巷口照進來,驅散了最后的黑暗。巷子里的老房子恢復了原樣,李嬸的面館飄出了豆漿的香味,修鞋攤的“老馮修鞋”招牌清晰可見。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軌。
林默撿起那對合在一起的銅葫蘆,葫蘆表面的金光漸漸褪去,變得溫潤古樸。他把葫蘆遞給陳念:“現在,該告訴你爺爺和我爺爺的故事了?!?/p>
陳念接過葫蘆,點了點頭,眼睛里還含著淚:“我奶奶說,當年他們做這對葫蘆,是為了鎮壓一個從井里跑出來的‘東西’——就是那個綠衣老妖婆。她說這東西靠吸食人的執念為生,所以他們造了打印機當‘記賬本’,用執念引它出來,再用雙生葫蘆封印它……”
林默這才明白,那些“執念具象”不是幻覺,而是老妖婆的食物;打印機的“記賬”,是為了引它現身。奶奶和王師傅的守護,張大爺的犧牲,都是為了等待雙生葫蘆合璧的這一天。
“那現在……結束了嗎?”林默看著手里的圖紙,上面的“填缺處”已經被金色的光暈填滿。
陳念剛想說話,突然指向林默的身后,臉色變得慘白:“你看!那是什么?”
林默回頭一看,只見老槐樹下的那口枯井,井口的石板不知何時被掀開了,里面冒出滾滾的黑霧,黑霧中,隱約有無數雙眼睛在閃爍,還有一個熟悉的、機械的聲音在霧里響起:
“賬清了,但‘記賬本’還在。新的債,開始記了?!?/p>
聲音落下,一張紙從黑霧中飄了出來,落在林默的腳邊。
上面印著兩個名字:
【林默,剩余:∞】
【陳念,剩余:∞】
后面的符號,變成了金色,周圍還纏繞著無數細小的、從未見過的新符號。
林默和陳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結束,原來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