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敲擊石板的聲音像掛在心頭的鐘擺,“咚、咚、咚”,一下比一下沉,震得井壁的泥土簌簌往下掉。林默攥緊手里的相框,木牌的綠光映著照片上那個舉著銅葫蘆的小孩,笑得刺眼。
第七個,是開始,不是結束。
這句話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他胸口發悶。如果不是結束,那“開始”之后是什么?另一個循環?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喵~”
虎子蹭了蹭他的褲腿,綠幽幽的眼睛看向井口。林默順著它的目光抬頭,只見石板的縫隙里透進一絲微光,不再是灰蒙蒙的霧色,而是帶著暖意的橘黃——像是日出的顏色。
敲擊聲不知何時停了。
霧散了?
林默猶豫了幾秒,抱著虎子,踩著井壁的磚縫往上爬。指尖剛碰到石板,就感覺到一陣溫熱,不再是之前的濕冷。他用力推開一條縫,刺眼的陽光涌了進來,帶著清晨特有的、混合著豆漿和油條的香氣。
這不是他熟悉的老街清晨。
他記得昨晚鉆進井里時天是暗的,現在照進來的陽光角度很低,分明是日出時分。可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從石板縫里看到的景象——
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干干凈凈,沒有雜草,也沒有歪斜的招牌。李嬸的面館門口支著油鍋,金黃的油條在油里翻滾,蒸騰的熱氣中,一個穿著碎花襯衫的年輕女人正用長筷子翻動油條,側臉的輪廓和李嬸一模一樣,只是年輕了三十歲。
對門的五金店門口,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蹲在地上,往自行車上裝鈴鐺,藍工裝洗得發白,側臉棱角分明——是年輕時的王師傅!
林默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這不是幻覺。他能聞到油條的香味,能聽到年輕李嬸哼的小曲,甚至能看到年輕王師傅額角那顆和現在一模一樣的痣。
他好像……掉進了過去的時間里。
“小默?你咋在井里?”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在井口響起,帶著熟悉的沙啞。林默猛地抬頭,看到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正對著石板縫看——是張大爺!但不是他熟悉的、七十多歲的張大爺,而是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模樣,大概五十多歲,手里還提著個鳥籠,籠里的畫眉正嘰嘰喳喳地叫。
林默喉嚨發緊,說不出話。張大爺的“賬清了”是在“昨天”,可現在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還認得自己?
“這孩子,睡糊涂了?”張大爺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把石板徹底掀開,“快上來,你奶奶等著給你煮雞蛋呢。”
奶奶?
林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他順著張大爺伸出的手爬上去,腳剛落地,就被巷子里的景象釘在原地。
老槐樹的葉子綠得發亮,樹干上拴著晾衣繩,掛著幾件洗得發白的小褂子。張大爺家的院門敞開著,院子里的牽?;ㄕ_得熱鬧,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院門口的小馬扎上,手里擇著青菜——是奶奶!
雖然頭發黑了些,皺紋少了些,但那抿著嘴擇菜的樣子,和他記憶里一模一樣。
“奶奶……”林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奶奶抬起頭,看到他,眼睛笑成了月牙:“跑哪去了?雞蛋都快涼了?!彼哪抗饴湓谒麘牙锏幕⒆由砩?,愣了一下,“這貓哪來的?怪俊的。”
林默這才發現,懷里的虎子好像也變了,毛更亮,眼神更靈動,額頭上的暗紅色符號消失了,變回了普通的橘白貓。
“它……自己跑來的?!绷帜Z無倫次,腦子里亂成一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夢?還是井里有什么能讓人回到過去的東西?
“快進來吃早飯?!蹦棠陶酒鹕恚牧伺氖稚系牟巳~,“等會兒你王大哥要來拿圖紙,別讓人家等?!?/p>
王大哥?圖紙?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跟在奶奶身后走進院子。院子里的石桌上擺著一碗白粥,兩個白煮蛋,還有一小碟咸菜,都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溫暖得讓他想哭。
“奶奶,您說的圖紙……是什么圖紙?”林默拿起雞蛋,卻沒心思剝。
“還能是什么,你爺爺留下的那幾張。”奶奶坐在他對面,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復雜,“當年你爺爺走得急,就留下個木箱子,里面除了些工具,就是這幾張畫得密密麻麻的圖紙,說是能造個‘記賬的機器’。我也不懂,你王大哥是個機靈人,說想看看,興許能派上用場?!?/p>
記賬的機器!
林默手里的雞蛋差點掉在地上。爺爺留下的圖紙,真的和那臺打印機有關!
“您知道這圖紙……具體是干什么用的嗎?”
奶奶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你爺爺那人,心思重,好多事都藏在心里。他走的前一晚,拿著這圖紙看了半宿,嘴里念叨著‘對不住老陳家’‘第七個要填缺角’,我問他啥意思,他也不說?!?/p>
老陳家!缺角!
林默的呼吸都急促起來。奶奶的話和木牌上的字、王師傅的話全都對上了!爺爺果然知道“第七個”和“填缺角”的事!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腳步聲,年輕的王師傅推著自行車站在門口,手里還提著兩包水果:“張嬸,小默,我來啦。”
他看到林默時,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小默都長這么高了,上次見你還在槐樹下玩泥巴呢?!?/p>
林默看著他年輕的臉,想起昨晚井外他說的那句“要不是我貪便宜,用你爺爺留下的圖紙換了那臺機器”,心里五味雜陳。眼前這個笑容干凈的年輕人,怎么會變成后來那個舉著撬棍、眼神復雜的王師傅?
“王大哥,你要的圖紙,我給你找出來了。”奶奶站起身,走進里屋,很快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出來,遞給王師傅。
王師傅接過信封,迫不及待地打開,抽出里面的圖紙。林默湊過去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
圖紙是用毛筆繪制的,線條清晰,上面畫著一個復雜的機器結構,有滾軸、齒輪、還有一些看不懂的符號,整體形狀和他店里那臺打印機驚人地相似!而在圖紙的正中央,有一個用紅筆圈出來的位置,形狀是不規則的多邊形,旁邊寫著三個字:
【填缺處】
這個形狀,和他胸口銅葫蘆的缺角,幾乎一模一樣!
“這機器……真能造出來?”王師傅的眼睛發亮,手指在圖紙上比劃著,“要是能成,以后記賬就方便多了。”
“你要是能用上就好?!蹦棠炭粗鴪D紙,眼神有些恍惚,“就是你爺爺說的那些話,我總覺得不踏實。小王,這東西要是……要是有啥不對勁,你可千萬別用,?。俊?/p>
“您放心,張嬸,我心里有數?!蓖鯉煾蛋褕D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懷里,“對了,老陳家那邊有消息了嗎?他們家那丫頭……”
提到老陳家,奶奶的臉色沉了下去:“還沒找到。都怪我,那天要是看緊點,她也不會跟著那個穿綠衣服的女人走了……”
穿綠衣服的女人!
林默猛地想起張大爺之前說的話——“張大爺的貓丟了三年,其實是跟著一個穿綠衣服的女人走了”!
“老陳家的丫頭……叫什么名字?”林默追問。
“叫陳念,跟你差不多大,梳著兩條小辮子,可乖了?!蹦棠虈@了口氣,“她爹娘走得早,跟著她奶奶過,前陣子她奶奶也沒了,就剩她一個……”
林默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突然想起王師傅后脖頸那張照片上的女人,梳著麻花辮,穿著的確良襯衫——會不會就是陳念?
王師傅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他站起身:“張嬸,我先回去研究研究圖紙,有啥不懂的再來問您。小默,有空來我店里玩,給你做個木頭手槍?!?/p>
他走的時候,腳步有些匆忙,像是在回避什么。
林默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想起什么,抓起桌上的一個饅頭,對奶奶說:“奶奶,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哎,早點回來!”奶奶在他身后喊。
林默抱著虎子,朝著巷尾跑去。他要去老陳家看看!既然回到了過去,說不定能找到關于陳念、關于爺爺圖紙的更多線索!
老陳家的院子在這個時間點還是有人住的,院門沒鎖,虛掩著。林默推開門,院子里很干凈,種著幾盆月季,正開得鮮艷。正屋的門敞開著,里面傳來翻東西的聲音。
他走過去,看到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翻著一個舊木箱,嘴里念叨著:“奶奶說的銅葫蘆呢?明明放在這兒的……”
小女孩轉過頭,露出一張圓圓的臉,眼睛很大,像兩顆黑葡萄——她的眉眼間,竟然和照片上那個和林默長得一樣的小孩有幾分相似!
“你是誰?”小女孩警惕地看著他。
“我是……住在巷口的林默。”林默蹲下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你在找銅葫蘆嗎?”
“嗯!”小女孩點點頭,眼睛亮了亮,“奶奶說那是祖上傳下來的,能找到走丟的人。我想找到我爹娘,他們出去打工,再也沒回來過?!?/p>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消息,奶奶說他們出遠門了,再也沒回來。
“你見過一個穿綠衣服的女人嗎?”林默問。
小女孩的臉色突然變了,往后縮了縮:“見過……她前天來我院子里,說認識我爹娘,能帶我去找他們。她還說,我的銅葫蘆缺了個角,沒用了,讓我跟她走,她能幫我把角補上。”
“你跟她走了嗎?”
“沒有,奶奶不讓我跟陌生人走。”小女孩搖搖頭,又低下頭翻箱子,“可是我的葫蘆不見了……奶奶說,要是葫蘆丟了,我也會變成‘找不到的人’。”
林默摸了銅葫蘆,缺角硌著掌心。陳念的葫蘆也有缺角?難道她也是……某個“第七個”?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穿著綠衣服的女人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念念,找到葫蘆了嗎?阿姨帶了糖給你?!?/p>
女人的臉很白,頭發很長,遮住了半張臉,只能看到嘴角的笑,顯得有些詭異。
小女孩看到她,突然渾身發抖,躲到林默身后:“別過來!奶奶說你是壞人!”
綠衣服女人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落在林默身上,眼神瞬間變得冰冷:“你是誰?這里沒你的事,滾開。”
林默把小女孩護在身后,握緊了懷里的虎子:“她不跟你走。”
“這不是你能管的事?!本G衣服女人往前走了一步,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像打印機里那個暗紅色的符號,“第七個的填缺角,缺一不可。她的葫蘆缺角,你的葫蘆也缺角,你們本就該……合二為一。”
合二為一?
林默還沒明白她的意思,綠衣服女人突然抬起手,指尖射出一道綠光,直撲林默懷里的虎子!
“喵!”
虎子猛地跳起來,在空中化作一道橘色的閃電,撞向那道綠光!兩道光撞在一起,發出一聲巨響,綠衣服女人慘叫一聲,后退了幾步,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根本不是剛才的年輕模樣!
“你這只孽畜!”綠衣服女人(或者說老女人)惡狠狠地盯著虎子,“當年沒把你一起鎖起來,是我失算!”
虎子弓著背,對著她齜牙,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額頭上的暗紅色符號再次出現,紅得發亮。
林默趁機拉起小女孩:“快跑!”
兩人一貓沖出老陳家的院子,朝著張大爺家跑。身后傳來綠衣服女人的嘶吼:“跑不掉的!你們都是‘記賬本’上的名字!第七天,誰也躲不掉!”
跑到張大爺家院門口,林默回頭看了一眼,綠衣服女人沒有追上來,巷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謝謝你?!毙∨⒗囊陆?,小聲說,“我叫陳念?!?/p>
“我叫林默?!?/p>
林默把陳念送回老陳家,看著她鎖好院門,又叮囑了幾句“千萬別給陌生人開門”,才抱著虎子往回走。陽光依舊溫暖,但他心里卻一片冰涼。
綠衣服女人說的“合二為一”是什么意思?陳念的葫蘆和他的葫蘆,難道原本是一個?
他回到張大爺家院子時,奶奶正站在葡萄架下,臉色很難看:“小默,你剛才去哪了?王大哥剛才又回來了一趟,把圖紙留下了,說這東西他不敢要了?!?/p>
林默一愣:“圖紙留下了?”
“嗯,在你爺爺的木箱子里。”奶奶指了指里屋,“他還說,讓你一定保管好,別讓‘穿綠衣服的’拿到?!?/p>
林默沖進里屋,打開那個落著灰塵的木箱子。箱子里除了些木工工具,還有一個熟悉的牛皮紙信封。他打開信封,里面除了之前看到的圖紙,還多了一張紙條,是年輕王師傅的字跡:
【圖紙的缺口需要“雙生葫蘆”合璧才能填滿。老陳家的丫頭有半只,你有半只。別信綠衣人,她要的不是填缺口,是吞掉兩個葫蘆的靈!】
雙生葫蘆!合璧!
林默拿著圖紙,手指在那個“填缺處”的位置摩挲著。原來缺口不是用命填,而是要用兩個缺角的葫蘆合在一起!綠衣服女人說的“合二為一”,根本是想吞掉葫蘆的靈!
就在這時,院子里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葡萄架的影子開始扭曲、拉長,奶奶的身影在光影中變得模糊。
“小默,記住奶奶的話……”奶奶的聲音越來越遠,像從水底傳來,“守好葫蘆,找到陳念……霧散了,就該回去了……”
“奶奶!”林默想沖出去,可身體卻像被釘在原地,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模糊,像被揉碎的畫。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虎子額頭上再次亮起的符號,和圖紙上那個缺口,慢慢重合在一起。
……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讓林默猛地睜開眼,嗆得他直咳嗽。冰冷的泥土味鉆進鼻腔,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懷里的虎子發出微弱的呼嚕聲。
他還在井里。
石板蓋得嚴嚴實實,外面一片死寂,沒有霧,也沒有陽光。
剛才的一切,真的是夢嗎?可手里的圖紙還在,上面的“填缺處”清晰可見,紙條上年輕王師傅的字跡還帶著墨水的濕氣。
林默摸了銅葫蘆,突然發現,葫蘆的缺角處,好像多了一絲微弱的暖意,像是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
他掏出手機,按亮屏幕——沒有信號,但時間顯示是凌晨三點。
離“剩余7”的期限,又近了一天。
而他現在知道了:要填的不是命,是雙生葫蘆;要找的不止是虎子,還有陳念;要防的不止是王師傅,還有那個穿綠衣服的女人。
可陳念在哪?她是不是也像張大爺一樣,成了“賬清了”的人?
就在這時,井外傳來一陣熟悉的“咔噠”聲。
是打印機的聲音。
緊接著,一張紙從石板的縫隙里飄了下來,落在林默的腳邊。
他撿起來,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一看,上面印著一行新的字:
【陳念在“消失的門牌”后,帶著你的葫蘆來換。】
后面的符號旁邊,畫著一個小小的、缺角的葫蘆圖案。
消失的門牌?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老街中段,有一處墻皮脫落的地方,小時候他總覺得那里原本該有個門牌,卻被人硬生生摳掉了,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記。
難道陳念被藏在那里?
井外的打印機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很輕,很飄,像是小女孩在哼唱:
“葫蘆缺個角,人兒找不著,霧里穿綠衣,把命填井牢……”
是陳念的聲音!
林默握緊手里的圖紙和銅葫蘆,心臟狂跳。他知道,不管外面等著他的是什么,他必須出去。
找到陳念,找到雙生葫蘆,才能知道爺爺的秘密,才能弄明白這該死的“第七個”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用力推那塊沉重的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