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在泥坑底的石頭,沉重而模糊。
最先恢復的是嗅覺,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肥皂清香鉆入鼻腔,混合著自己身上揮之不去的惡臭。然后是觸覺,身下是干燥粗糙的床單,身上蓋著有點硬的薄被。
我艱難地睜開眼,視線花了片刻才聚焦。
低矮的木質天花板,糊著舊報紙的土墻,窗臺上放著幾本整齊的教材。這不是我家。
“你醒了?”一個壓抑著激動和擔憂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我轉過頭,看見小雅端著一碗水坐在炕邊,眼睛比昨天更腫了,但此刻卻緊緊盯著我,里面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恐懼、希望、疑慮,還有一絲決絕。
記憶如潮水般涌回腦海——雨夜、礦洞、尸體、追殺、泥坑……還有最后那句用盡力氣喊出的話。
“小斌……”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渾身酸痛,眼睛更是如同被烙鐵燙過般灼痛。
“別動!”小雅連忙按住我,把水碗遞到我嘴邊,“你先喝點水。你……你昨晚說的是真的嗎?我弟弟真的還活著?在禁洞?”
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我借著她的手喝了幾口水,干涸冒煙的喉嚨稍微舒服了點。我看著她的眼睛,用力地點點頭,每一下都牽扯著頭痛。
“真的……我看見了……在很深的一個岔洞里……躺著,好像受了傷,但還有氣……”我聲音沙啞得像破鑼,“昨晚……李虎李豹他們……把原來那洞里的尸體扔進禁洞了……想滅跡……我被他們發現了……”
我言簡意賅地把昨晚的恐怖經歷告訴了她,省略了我眼睛的具體能力,只說是躲藏時無意間窺見的。
小雅聽著,臉色變得越來越白,握著碗的手抖得厲害,水都灑了出來。當她聽到李虎李豹要殺我滅口時,忍不住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驚駭。
“村長……他們竟然……”她似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村長在村里一直是德高望重的形象。
“他們殺人了,小雅。”我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而且,你弟弟的失蹤,絕對和他們有關。那尸體旁邊,有小斌的作業本和彈弓。”
小雅如遭雷擊,身體晃了一下,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碎片,眼淚無聲地涌了出來,但很快,她用力抹掉了眼淚,一種我以前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堅毅浮現出來。
“我要去救小斌。”她站起來,語氣斬釘截鐵。
“不行!”我急忙拉住她,“太危險了!禁洞那里根本不能進,隨時會塌方!而且村長他們肯定還在盯著!我們得報警!”
“報警?”小雅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絲悲哀,“二狗哥,你怎么說?說你能看見礦洞深處的尸體和孩子?警察會信嗎?等他們慢吞吞地走程序下來調查,村長他們早就把痕跡抹得一干二凈了!小斌等不了那么久!”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是啊,我怎么解釋我知道這一切?我的透視眼?那只會被當成瘋子。
“那……那怎么辦?”我茫然了。
小雅在狹小的宿舍里踱了幾步,忽然停下來:“我們不能全靠別人。二狗哥,你……你的眼睛是不是有點……特別?”
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她發現了?
她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著我:“昨晚那么大的雨,那么黑,你怎么可能看清禁洞深處有什么?還有,之前趙小梅洗澡,你也隔老遠……村里人都說你的眼睛被雷劈過后有點邪門。”
我啞口無言,冷汗冒了出來。
小雅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但堅定:“二狗哥,我不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是怎么看到的。但我現在沒有別人可以相信了。如果我弟弟真的還活著,在下面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求你,幫幫我!我們需要你的眼睛!”
她的懇求像一把錘子敲在我心上。
是啊,我現在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都退縮了,小斌就真的死路一條了。昨晚那種透視拉近的能力雖然痛苦,但或許能派上用場。
一股混雜著恐懼和責任的熱血沖上頭頂。
“好!”我咬咬牙,“我幫你!但我們得計劃一下,不能硬闖。”
我們簡單商量了一下。現在是清晨,雨勢稍小,但天色依然陰沉。村長他們昨晚剛處理完“現場”,白天應該會稍微放松警惕,這是最好的時機。
小雅去找繩子、手電、水和一些簡單藥品,假裝是去給學校后院的菜地加固籬笆。我則留在屋里,努力恢復精神和眼睛的能力。
我閉上眼睛,嘗試集中注意力。眼球依然脹痛,但那種穿透和拉近的感覺似乎還在,只是像耗盡了電的電池,需要重新積蓄能量。
過了大概半小時,小雅回來了,背著一個舊書包,里面裝著能找到的所有工具。
“我看過了,村長家沒什么動靜,李虎李豹好像也沒出來。”她壓低聲音說,“我們從小路繞過去。”
我們像兩個潛入敵后的間諜,悄無聲息地溜出學校,鉆進屋后的小巷,避開大路,專挑偏僻難行的小道往后山摸去。
雨水沖刷掉了我們大部分腳印和氣味。我的眼睛雖然無法像昨晚那樣超常發揮,但基本的透視能力還在,能提前避開幾個早起的村民和可能望見我們的窗口。
有驚無險地,我們再次來到了后山那片令人壓抑的亂石坡。
經過一夜大雨,這里更加泥濘難行。那個被李虎李豹簡單掩埋過的禁洞洞口,像一張沉默的、等待著吞噬生命的黑口,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小雅看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身體微微發抖,但眼神卻無比堅定。
“二狗哥,靠你了。”她緊緊抓著我的胳膊。
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眼睛的不適,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可怕的深淵。
集中!再集中!
我在心里默念,努力回憶昨晚那種感覺。
眼球開始發熱、刺痛,視野再次開始分層、拉近……
黑暗的礦洞內部結構逐漸在我“眼前”展現——陡峭的垂直洞壁,深處錯綜復雜的水平岔道,坍塌的礦坑木支撐……
找到了!
在那條我之前瞥見的、極其偏僻的岔道盡頭,那個瘦小的身影依然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但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他身邊散落著幾個蘑菇,似乎還有個小背簍。
“怎么樣?”小雅焦急地問。
“還活著……在大概……大概地下三十多米的深處,左邊第三條岔道最里面……”我艱難地描述著,額頭上滲出冷汗,鼻子又開始發熱流血,“洞……洞壁很不穩定……有很多裂縫……下去太危險了……”
“有路能通到那邊嗎?從別的洞口?”小雅追問。
我忍著劇痛,拼命地“掃描”著礦洞群的整體結構。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在地下縱橫交錯的通道里穿梭。
大部分通道都已經被坍塌的巖石和泥土堵死……等等!
有一條極其狹窄、幾乎被遺忘的舊通風巷道,似乎能從山體另一側一個極其隱蔽的小口子迂回通往那條岔道附近!但那條巷道也布滿了裂縫,而且中間有一段完全被水淹沒了!
“有……有一條路……但是……”我斷斷續續地把看到的情況告訴她,“……很難走……而且有一段要潛水……不知道有多長……”
小雅聽完,沉默了幾秒鐘,然后開始脫掉外面的雨衣和厚重的外套。
“告訴我入口在哪。我下去。”
“你瘋了!”我抓住她,“那下面隨時會塌!而且你要潛水!你不知道下面什么情況!”
“那是我弟弟!”小雅的眼睛紅了,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執拗,“他等不了了!我必須去!二狗哥,你在上面幫我看著,用你的眼睛幫我指路,告訴我哪里能走,哪里危險!求你了!這是唯一的辦法!”
看著她決絕的眼神,我知道我勸不住她了。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微妙的敬佩在我心中交織。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女老師,為了弟弟,爆發出了驚人的勇氣。
“……好。”我沉重地點點頭,“入口在那邊,那片荊棘叢后面……很小,你要爬進去……”
我詳細地給她描述了路線、需要注意的裂縫和危險地段,以及那個被水淹沒的坑道大概的位置和長度。
小雅認真記下,把繩子捆在腰上,另一頭交給我讓我固定在一塊穩固的大石頭上。她只帶了手電、小刀、水和藥品,用防水布包好。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無比,有信任,有托付,也有赴死般的決然。
然后,她義無反顧地鉆進了那個隱蔽的、如同野獸喉嚨般的洞口。
我趴在洞口,心臟狂跳,幾乎要跳出胸腔。我將全部的精力都灌注到雙眼上,視線緊緊跟隨著在地下艱難前行的小雅。
黑暗、狹窄、窒息……我的視野跟隨著她,仿佛我也在經歷著那一切。我能“看到”她前方通道的穩固與否,時不時地用我們約定的方式,拉扯繩子傳遞簡單的信號——一下危險,兩下安全。
這個過程極其消耗精力,我的頭痛欲裂,鼻血流得更兇,眼前陣陣發黑。但我死死咬著牙堅持著,我知道,我現在就是小雅在黑暗中的眼睛。
時間過得無比緩慢。
終于,我的“視線”看到小雅接近了那條被水淹沒的坑道。她猶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潛了下去。
我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那段水路在我的視野里是一片渾濁的黑暗,看不到盡頭!
五秒、十秒、十五秒……
水面沒有任何動靜!
二十秒……三十秒!
她還沒出來!
不!不行!
就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
“嘩啦!”
遠在岔道另一側的水面,一個人頭猛地鉆了出來!是小雅!她成功了!
她劇烈地咳嗽著,爬上岸,顧不上休息,沿著我指引的最后一段路,連爬帶跑地沖向那條岔道深處!
到了!她到了!
我的手死死摳著地上的泥土,通過透視,我看到小雅撲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旁,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
然后,她猛地抱住了那個孩子,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是在哭!
她還活著!小斌也還活著!
巨大的 relief(寬慰) 幾乎將我淹沒。
但就在這時,我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見——
礦洞深處某個原本就極不穩定的結構,因為小雅剛才的跑動和水流的擾動,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幾條裂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擴大!
而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
我的透視能力不由自主地向上掃過山體表面,看到村長和李虎李豹,正帶著幾個人,打著手電,急匆匆地往后山趕來!顯然是發現了不對勁!
“小雅!快出來!要塌了!他們來了!”我對著洞口聲嘶力竭地大吼,拼命拉扯繩子!
洞底下,正試圖背起弟弟的小雅聽到我的喊聲和急促的拉繩信號,臉色瞬間煞白。
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正在簌簌掉落的碎石和粉塵,一咬牙,用繩子把弟弟緊緊綁在自己背上,開始沿著原路拼命往回爬!
而地面上,村長他們的手電光已經出現在了山坡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