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上方那方形的燈牌,散發著不容置疑的紅色光芒,像一只冰冷的獨眼,凝視著空蕩的走廊。時間在這里變得粘稠而緩慢。
林峰坐在走廊邊的藍色塑料長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并未靠在椅背上。他的雙手撐在膝蓋上,指節因為不久前無意識的發力而微微凸起并泛白。他周身的氣息收斂到了極致,仿佛一座進入待機狀態的精密儀器,能耗降至最低,但所有傳感器都處于最高警戒狀態。像一頭在暮色中潛伏的豹,肌肉松弛卻蘊含著瞬間爆發的力量,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那扇隔絕了生死與未知的門后。唯有偶爾抬起、掠過那盞紅燈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被強行壓制的緊繃。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也許是心理作用,也許是剛從某個外傷病人身邊飄過。走廊盡頭的掛鐘,秒針每一次滴答跳動,都清晰可聞。
一陣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片壓抑的寂靜。
蘇蘭幾乎是跌撞著沖進走廊,頭發被外面的雨水打濕,幾縷粘在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頰上。她眼里盛滿了驚惶,淚水在里面打轉,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小峰!小峰!小溪呢?她怎么樣了?啊?嚴不嚴重?進去多久了?”
一連串的問題像慌亂的石子投來。
林峰瞬間起身,所有收斂的氣息在母親面前化為無形的支撐。他臉上冷硬的線條柔和下來,快步迎上去,扶住母親顫抖得幾乎站不穩的肩膀。
“媽,別怕,沒事。”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讓人心安的力量,“是急性闌尾炎,手術很及時。最好的醫生正在里面處理,很快就會好的。”
他半扶半引地帶著蘇蘭到長椅坐下。手掌在她因抽泣而劇烈起伏的后背上輕輕拍撫,節奏穩定得驚人,不多不少,恰好每分鐘60次,與他心中默算的、此刻手術室內心電監護儀上林溪應該已經平穩下來的心率同步。這是一種無聲的、極具控制力的安慰。
蘇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低聲啜泣著:“怎么會突然這樣……晚上還好好的……嚇死媽了……”
“意外而已,過去了。”林峰的聲音依舊平和,目光卻再次掃過手術室的門。
就在這時,走廊另一端傳來一陣嘈雜。幾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和帶著臟字的咒罵打破了這邊的悲切。幾個穿著花里胡哨襯衫的年輕人互相攙扶著挪過來,個個鼻青臉腫,身上沾著血跡和泥污,看樣子是剛經歷了一場街頭混戰,來急診處理傷口的。
其中一個染著黃毛的小子疼得齜牙咧嘴,罵罵咧咧地抬頭,視線漫無目的地在走廊里掃過,正好對上林峰聞聲望過來的目光。
那眼神平靜無波,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卻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裹挾著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近乎實質性的冰冷壓迫感,以及一種對眼前混亂場面全然無視的漠然。
黃毛小子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像是被無形的冰針刺了一下,所有咒罵和**瞬間卡在喉嚨里。他瞬間認出了這雙眼睛——就在昨晚,在那個暴雨將歇的昏暗巷子里,就是這個男人,單槍匹馬,像鬼魅一樣把他們一群手持棍棒的兄弟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那力量和速度根本不是正常人該有的!
恐懼像冰水一樣兜頭澆下,比身上的傷口更讓他膽寒。他嚇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趕緊死死拽住同伴的胳膊,把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球滾進墻角的陰影里去。一行人原本吵吵嚷嚷的聲勢瞬間熄火,大氣不敢出,狼狽不堪地、盡可能地遠離那張藍色長椅,繞了遠遠一個大彎,灰溜溜地蹭進了旁邊的清創室,連嚎都不敢再嚎一聲。
這個小插曲并未在林峰心中留下任何漣漪。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手術室門上。
【手術時間:26分鐘】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是瞬息。
頂上那方紅色的燈牌,“啪”地一聲熄滅了,那抹刺目的紅被冰冷的白色燈光取代。
林峰拍撫母親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身體以一個極小幅度向前微傾,這是一個全神貫注等待結果的姿態。
自動門嘶地一聲滑開。
夏晚晴率先走了出來,她摘下藍色的手術帽和口罩,露出一張清麗卻難掩疲憊的臉龐,額角有細密的汗珠。她先對聞聲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急切與恐懼的蘇蘭露出一個寬慰的、職業化的淺笑:“阿姨,放心,手術非常成功。闌尾已經切除了,確實是穿孔了,但幸好炎癥還局限在局部,形成了局限性腹膜炎。再晚來二十分鐘,情況就麻煩多了。”
蘇蘭聽到這話,一直強撐著的那口氣猛地一松,腿一軟,幾乎要癱倒下去,被林峰結實的手臂穩穩扶住,按坐在椅子上。“謝謝……謝謝醫生……”她哽咽著,重復著,巨大的后怕和 relief 讓她語無倫次。
夏晚晴的目光轉向林峰,她的眼神里帶著完成職責后的放松,以及一絲清晰的、專業的贊許和更深層的探究:“術中出血控制得很好,只有5ml左右。你妹妹麻醉剛開始蘇醒,還有點迷糊的時候,嘟囔了一句……”她頓了頓,模仿著那種含糊的語氣,“‘哥,你算得太準了。’”
她指的是他之前在救護車上精準無比的心率計算和之后對病情的迅速判斷。
林峰緊繃的下頜線似乎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弧度:“是您醫術高明。謝謝夏醫生。”他的感謝簡潔而真誠。
“職責所在。”夏晚晴公式化地回應,點點頭,準備離開去寫術后記錄。她走過林峰身邊,白大褂的下擺劃出一道干凈利落的弧線。
然而,走了兩步,她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峰身上,這一次帶上了更明顯的審視意味。
“林先生。”她開口。
林峰抬眼,無聲地詢問。
“下次單位體檢或者自己有空檢查時,”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左胸心臟的位置停留了極短的一瞬,語氣聽起來像是隨口的職業建議,但內容卻不容忽視,“記得額外關注一下心率。你似乎……心率過緩,靜息狀態下估計遠低于正常值,通常只有經歷過極端嚴苛、長期高強度耐力訓練的專業運動員才會有這樣的生理表現。”
林峰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弧度極淺,幾乎算不上是一個笑容,更像是某種習慣性的防御機制。“習慣了而已,沒什么不適。”他輕描淡寫地將這非凡的體征歸結為“習慣”。
夏晚晴那雙聰慧的眼睛看了他兩秒,沒有再追問。她只是輕輕頷首,這次真的轉身離開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走廊里漸行漸遠,冷靜,利落,留下一個令人玩味的背影和一句埋入心底的疑問。
林峰站在原地,直到母親的注意力完全被推出手術室、還昏昏沉沉的林溪吸引過去,跟著護士一起走向病房,走廊盡頭重新變得空曠。
他這才緩緩低下頭,攤開一直微微握著的左手手掌。
那枚在手術燈亮起時被他無意間捏得徹底皺縮扭曲的鋁制咖啡杯蓋,靜靜躺在汗濕的掌心。他目光落在上面,指節微動,慢慢收攏力道。
靜謐的走廊里,響起一陣極其細微卻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團飽經摧殘的金屬,在他看似并不十分用力的指掌間,竟被一點點、緩慢地重新展平。過程充滿了某種冷酷的、強制性的力量感。最終,杯蓋大致恢復了扁平的形狀,但上面卻留下了五個清晰無比、深嵌入金屬內部的指腹凹痕,仿佛某種暴力的勛章,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段時間里被完美掩飾的張力。
喧鬧過后的走廊,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只有屋檐下的滴水聲間歇性地敲打著夜晚的寂靜。他邁步走向樓梯間的防火門,推開,里面是僻靜而略帶涼意的空間。
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亮映亮他沒什么表情的臉。他沒有翻找通訊錄,而是直接手動輸入了一長串沒有存儲姓名的、如同亂碼般的空白號碼。
電話接通,對面是長時間的沉默,只有極其輕微的、穩定的呼吸聲傳來,顯示那邊有人在專注聆聽。
林峰的聲音低沉,壓得極低,落在樓梯間冰冷的空氣里,幾乎要被滴水聲吞沒。
“是我。”
短暫的停頓,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下達一個經過權衡的指令。
“暫時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