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婉瑜猛地抬頭:“爺爺,您能治?”
她這一聲“爺爺”叫得突兀,卻讓老者緊繃的面容柔和了一瞬,旁邊兩個少年也忍不住偷笑。
老者未直接回答,眼中卻掠過一絲極淡的慈色,揮了揮手。
兩個少年會意,一邊一個將她“請”了出去:“既問了,自然會給你治,出去等著吧!”
此后幾日,身體無大礙的罪奴都被分組帶走勞作,春十娘也不知所蹤。
勞役所里只剩葉婉瑜一人,讓她落腳的地方雖鎖著門,但厚實的草堆總算能讓她睡個安穩覺。
每日,叫京哥兒的半大少年都會送來湯藥,藥汁苦澀,可葉婉瑜并未覺出有多大效用。
第五日,京哥兒身后跟來一名年輕男子,雖是粗布農夫打扮,身姿卻挺拔如松,目光清亮炯炯,自有一股難以遮掩的氣度。
他褲腿沾泥,腳下卻穿著一雙做工精良的牛皮靴,葉婉瑜出身富貴,一眼便知那絕非尋常農戶所能有。
她低頭喝完藥,碗遞還時,不經意撞入一雙深邃眼眸,那雙眼澄澈似幽潭,又隱帶深棕秘色,如一束帶著穿透力的光,擊碎了葉婉瑜前世的認知屏障。
這世上,唯有這樣的男子才配得上是俊美清朗,氣宇周正。
“你叫阿奴?”男子開口,聲音溫潤卻自帶威嚴。
“身契罪書為證,小奴不敢造假。”葉婉瑜垂眸應答。
“你的傷需先固本,半月湯藥半月藥浴,大抵可愈。”
男子語氣平淡,卻在下一刻驟然犀利:“只是,你臉上除新傷之外,更有積年毒瘡,秦府的公子能被你勾引,莫非你會蠱惑之術?”
葉婉瑜心下劇震。
還蠱惑之術,這男人未免太瞧得起她了,她若真有蠱術,第一個便叫周修廉腸穿肚爛!
“大人說笑了,若小奴真有那手段,何至于此?”
玄武云樓并不深究,只道:“霍夫人已安排你與春十娘一組,治傷這月,你需去武爺的醫館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傷愈之后正值春播,再另行分派。”
“謝大人。”葉婉瑜遲疑片刻,鼓起勇氣:“小奴有一問?”
玄武云樓打斷她:“你乃終身苦役罪奴,按律當操持最苦最累之活,我的問題你未答,你的問題,不妨先存在肚子里。”
葉婉瑜被那男子一句話噎回,心下憋悶,但聽聞仍與春十娘一處,這才稍感安心。
待那二人離去,春十娘才閃身進來,臉上帶著喜色:“阿奴,走,今日咱可就得上工了。”
幾日不見,春十娘氣色竟紅潤了些,臉上烙印結痂,神態輕松得像回了家,全然不見流放苦役的凄惶。
“可我什么都不會。”葉婉瑜赧然。
春十娘四下瞅瞅,壓低聲音:“我的大小姐呦,從前您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自然不知世上多少人活得豬狗不如。你想報仇,就得在這兩年里,把活命的本事都學會!出去了,才能換副臉面,換種活法!”
“兩年?”。
春十娘狡黠一笑:“在北都府,熬過半年期的罪奴,身契就歸北都府所有,但聽說表現好的,有望脫了罪奴籍,成了這里的賤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葉婉瑜眸光一凝:“賤民雖低等,卻也是有了戶籍的正經百姓,北都府肯給罪奴這等出路?”
“嘿,所以說這兒不一樣。”
春十娘努嘴指向醫寮大廳:“霍夫人都對武爺恭敬有加,那老頭子肯定不簡單,他既肯出手治你的臉,這便是天大的好事,有朝一日你若站在那周家小兒跟前,他肯定認不出你是誰!”
葉婉瑜心臟猛地一跳,一把抓住春十娘胳膊,聲音發緊:“你究竟是誰?”
春十娘警惕地掃視周圍,拍拍她的手背:“現在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你只需記住,我和阿奴都不會害你,走吧,誤了工時扣了麥粒,今日就算白干!”
葉婉瑜滿腹疑團,被春十娘半扶半抱著拽了出去。
門口小童遞給春十娘兩粒飽滿的麥粒,春十娘寶貝似的從懷里掏出兩個臟兮兮的小布袋,分裝進去,遞了一個給葉婉瑜。
“攥好了,日后干活得的麥粒都存這里,有人會隨時查驗,這可是咱們的命根子。”
葉婉瑜捏著那輕飄飄的布袋,尚未明白這麥粒有何重要,已被春十娘拉到門房旁一間小屋前。
春十娘輕敲三下門:“明哥兒小師傅,阿奴來了,請您吩咐今日的活計。”
門開,診脈時見過的明哥兒打量葉婉瑜:“這幾日用藥,身體可有異樣?”
“并無。”
“嗯,但瞧著你身體倒是沒那么虛弱了,有任何不適可要即刻稟明。你們去分揀藥材吧,你這身子,也就能先適應這等輕省活計。”
明哥兒語速快且淡:“送藥的是京哥兒,我是明哥兒,以后就這么叫。簡單。”說完便轉身去了前廳。
春十娘明顯松了口氣:“分揀藥材耗眼神,可比掄鋤頭墾荒輕省多了,跟我來。”
“方才那男子是誰?”葉婉瑜忍不住問。
春十娘撓撓頭:“管他是誰呢,咱先把活干完再說。”
穿過回廊進了后院,葉婉瑜倒抽一口涼氣,偌大院子,竟堆滿了小山般的各式草藥。
“這,這些都歸我們倆?”她一陣頭皮發麻。
春十娘指指院中被陽光照著的小板凳:“你去那兒坐著,我來分揀,你只管把分好的裝袋扎口。”
說著,又從腰間扯出兩塊灰布頭,熟練地包住自己和葉婉瑜的頭發。
“你認得草藥?”
“我哪認得!”春十娘手上已飛快動作起來,“明哥兒說了,把長得一樣的歸到一堆就成,估計后頭還有懂行的人細弄。”
她動作麻利至極,很快分出一小堆草藥扔到葉婉瑜腳邊:“你這算因禍得福,若不是身上帶傷,這輕省活可輪不到咱們!”
葉婉瑜無奈,只得拿起麻袋開始裝填,奇怪的是,她原以為湯藥無用,此刻忙活起來,才覺傷口結痂處雖癢,卻不再有撕扯般的劇痛。
春十娘仿佛天生力大無窮,分揀速度極快。
在葉婉瑜眼中,那些不過是干草、枯枝和爛樹根,沒多一會兒,她便汗流浹背,腰酸指痛,她這位葉府嫡女,何曾親手做過這等粗活。
她機械地裝著草藥,塵屑飛揚間,忽然想起從前在葉府,莫說喝藥,便是喝口水都有婢女紅梅貼心遞到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