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頭毒得像要把人烤化。土路被曬得發白,車轍印里的碎石子燙得能烙熟雞蛋。林凡跟著狗蛋和小石頭往村里走,影子被曬得短粗,貼在腳邊,像幾塊發黑的補丁。
小石頭走在最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還攥著那個沒打開的河蚌,時不時回頭喊:“哥,你看我走得多快!像不像小馬?”他肩上的蛇影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青灰色的鱗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蛇頭微微低著,離他的后頸只有寸許,像是在丈量著什么。
林凡的喉嚨發緊,左眼的視野里,那蛇影越來越清晰——它的身體似乎比剛才更粗了些,尾尖纏在小石頭的手腕上,隨著他甩胳膊的動作輕輕收緊,留下一圈淡淡的青痕,只是誰也沒看見。
“慢點跑!”狗蛋在后面喊,聲音有點不耐煩。他還在為早上“賠罪”的事心煩,手里攥著空了的饅頭碗,指節捏得發白。
“就不!”小石頭咯咯笑著,跑得更快了,像只脫韁的小野兔。他突然被路邊的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踉蹌著往前沖了兩步,手里的河蚌“啪嗒”掉在地上,摔裂了殼。
“我的河蚌!”他叫了一聲,立刻蹲下身去撿。
就在這時,林凡的左眼猛地一陣刺痛。
蛇影突然抬起頭,那雙渾濁的青眼死死盯著前方,信子快速地吞吐著,像是在預警。緊接著,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從遠處傳來,伴隨著濃重的煤煙味,像一頭鋼鐵巨獸正從地平線那頭沖過來。
“卡車!”二丫的聲音帶著驚惶,她比林凡和狗蛋更靠后,已經看到了遠處揚起的塵土。
林凡的右眼也捕捉到了——一輛拉煤的大卡車正順著大路往這邊沖,車斗里的煤堆得冒尖,黑色的煤塊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車頭上的玻璃反射著刺眼的陽光,根本看不清司機的臉。
“小石頭!快起來!”林凡的心臟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他往前沖了兩步,嗓子里像塞了團火,“車來了!危險!”
可小石頭正專注地摳著河蚌殼,想把里面的肉挖出來,根本沒聽見。他蹲在路中間,胖嘟嘟的身子像個圓滾滾的土疙瘩,正好擋在卡車的必經之路上。
“讓開!快讓開!”狗蛋也反應過來了,他比林凡更靠前,伸手就想去拉小石頭。
但已經晚了。
卡車的速度比看起來快得多,司機似乎才發現路中間的孩子,刺耳的剎車聲猛地炸開,輪胎摩擦地面的“吱嘎”聲像把鈍鋸子,在空氣里來回拉扯。卡車頭猛地往下一沉,黑色的煤塊從車斗邊緣滾落,砸在地上“砰砰”響。
小石頭終于被這動靜嚇了一跳,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到巨大的卡車頭像座黑塔似的壓過來,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小嘴張著,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林凡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那一瞬間,小石頭肩上的蛇影突然繃直了,像根被拉緊的青灰色繩子。蛇頭猛地抬起,對著卡車的方向,信子吐得又快又急,像是在發出某種信號。緊接著,它的尾尖猛地一拽小石頭的手腕。
原本要往路邊爬的小石頭,身體突然一歪,非但沒躲開,反而更往路中間滾了半圈,正好撞在卡車前輪的正前方。
“不——!”狗蛋的喊聲像被刀劈開,他撲過去想拽,卻只抓到了小石頭的衣角,那布料在他手里像片枯葉似的撕裂了。
林凡感覺自己的呼吸瞬間停了。
右眼的視野里,卡車巨大的輪胎像兩座黑色的山,帶著風聲壓下來。陽光下,輪胎上的紋路清晰可見,還沾著前幾天下雨的泥點。他看到小石頭驚恐的臉,看到他手里還攥著那半塊河蚌殼,看到他小小的身子在輪胎前像片被風卷起的葉子。
左眼的視野里,蛇影在輪胎接觸到小石頭的前一秒,突然松開了纏繞的身體,像道青灰色的閃電,嗖地鉆進了路邊的排水溝,消失不見。它離開時,似乎還回頭看了林凡一眼,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竟透著一絲詭異的滿足。
“砰——”
一聲悶響,像重錘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卡車停了下來,車頭冒著黑煙,車輪下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車轍印往路邊流,像一條扭曲的蛇。煤塊還在從車斗里滾落,砸在那攤紅色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狗蛋癱坐在地上,手里還攥著那片撕裂的衣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車輪,嘴巴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滾燙的地上,瞬間就蒸發了。
二丫捂住嘴,發出“嗚嗚”的哭聲,身子抖得像風中的樹葉。她不敢再看,把頭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林凡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他的右眼死死盯著那攤不斷擴大的紅,那顏色刺得他眼睛生疼,像是要把他的視線燒穿。左眼卻異常平靜,剛才的蛇影、刺痛、青灰色的鱗片,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白,像被強光晃過的后遺癥。
卡車司機跌跌撞撞地從駕駛室里爬出來,臉色慘白,雙腿發軟,他看著車輪下的情景,突然蹲在地上,雙手抓著頭發,發出“嗬嗬”的聲音,像頭受傷的野獸。
風還在吹,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煤渣,糊在每個人的臉上。路邊的玉米葉沙沙響,像是在低聲哭泣。遠處的河水依舊嘩嘩地流,可那聲音聽在耳里,卻像無數根針,扎得人心里發慌。
林凡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剛才他往前沖時,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冰涼滑膩的東西,現在卻空空如也,只有掌心的汗被風吹得發黏。
他知道,那不是幻覺。
那條蛇,真的報了仇。
用一個七歲孩子的命,換了它的命。
血色在陽光下慢慢變暗,像一塊凝固的傷疤,刻在了這條黃土路上,也刻在了林凡的心里。他看著那攤紅,突然覺得左邊的眼睛又開始發癢,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從那片模糊的白里,慢慢睜開一條縫。
而那聲“砰”的悶響,成了他往后無數個夜晚里,揮之不去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