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過頭頂,把河岸邊的鵝卵石曬得發燙。林凡蹲在柳樹下,手里攥著根柳枝,無意識地抽打著地面,眼睛卻死死盯著不遠處的小石頭。
昨天打蛇的事像根刺扎在心里,早上路過出事的路口時,張大爺那句“蛇記仇,能附在人身上”還在耳邊響。他本不想來河邊,可二丫說狗蛋約了在這里“賠罪”——往河里扔些饅頭,算是給那條死蛇的祭品。
小石頭顯然沒把這當回事。
他胖嘟嘟的身子在淺水里撲騰,褲腿卷到膝蓋,露出滿是泥點的小腿。手里舉著個剛摸的河蚌,興奮地朝狗蛋喊:“哥!你看這個大!能出珍珠不?”陽光照在他臉上,汗珠亮晶晶的,嘴角還沾著點早上吃的玉米糊糊,笑得露出兩顆剛長的門牙,天真得像塊沒被打磨過的玉。
林凡的后背卻一陣陣發涼。
他的左眼不知怎么了,今天異常“清楚”。平時只能模糊辨出光影的視野里,此刻竟像蒙著的薄紗被掀開——一條青灰色的蛇,正盤在小石頭的肩膀上。
蛇身有小孩胳膊粗,鱗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綴了層細小的玻璃碴。它的頭微微昂著,離小石頭的耳朵只有寸許,分叉的舌頭一吐一收,信子上的黑斑看得清清楚楚。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眼睛,沒有瞳孔,只有一片渾濁的青,像兩汪死水,死死盯著小石頭的側臉,卻又像在透過他看別的什么。
林凡使勁眨了眨眼,以為是眼花了。
右眼的視野里,小石頭的肩膀空蕩蕩的,只有被河水打濕的衣料,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風從河面吹過來,帶著水草的腥氣,柳枝在他頭頂沙沙響,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平靜得甚至有些乏味。
可左眼的畫面沒消失。
蛇的身體貼著小石頭的脖頸,冰涼的鱗片像是嵌進了肉里。小石頭晃了晃肩膀,大概是覺得癢,嘻嘻笑著往狗蛋那邊跑:“哥,癢!”蛇被他晃得微微一歪,卻沒掉下來,反而纏得更緊了些,尾尖悄悄滑進小石頭的衣領里,隱沒不見。
“林凡,發啥呆呢?”二丫走過來,手里捧著個粗瓷碗,里面盛著幾個白面饅頭——這是狗蛋家從口糧里省出來的,說是“給河神的供品”。她見林凡盯著小石頭不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咋了?小石頭身上有啥?”
林凡張了張嘴,喉嚨發緊。他該怎么說?說自己看到小石頭肩上盤著條蛇,一條只有他能看見的蛇?二丫會不會覺得他瘋了?村里的孩子本來就叫他“獨眼龍”,要是再說這種沒人信的話,怕是更要被當成怪物了。
“沒……沒啥。”他低下頭,用柳枝狠狠抽了下地面,泥土濺起來,落在鞋面上,“就是覺得……他今天咋這么高興?”
“小孩子忘性大唄。”二丫嘆了口氣,把碗遞給他,“你幫著扔兩個?狗蛋說,多扔點,蛇神能消氣。”
林凡接過饅頭,指尖冰涼。他再次看向小石頭——蛇的頭已經低了下去,正對著小石頭舉著河蚌的手。小石頭渾然不覺,還在傻樂,用河蚌殼敲著水面,濺起的水花打在蛇身上,蛇卻紋絲不動,像長在了他身上。
“扔啊。”二丫催了一句。
林凡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右眼的陽光刺得他發疼,左眼的蛇影卻愈發清晰。他抓起個饅頭,使勁往河心扔去,饅頭“噗通”落水,驚得幾條小魚竄開。
“小石頭,過來!”他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大。
小石頭回過頭,臉上還掛著笑:“咋了林凡哥?”他一轉頭,肩上的蛇也跟著轉了方向,那雙渾濁的眼睛直直地對上了林凡的左眼。
林凡的心臟猛地一縮。
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蛇的嘴角咧了一下,不是吐信,是真的像人一樣笑了——冰冷,詭異,帶著種貓捉老鼠的戲謔。
“沒啥,”林凡趕緊移開目光,不敢再看,“快別玩了,水涼,小心感冒。”
“沒事!我壯著呢!”小石頭拍了拍胸脯,蛇被他拍得晃了晃,他卻像毫無感覺,轉身又往水里跑,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兒歌,“小蛇蛇,水里游,吃了小魚吃泥鰍……”
這歌是村里老人教的,本是哄孩子的,此刻聽在林凡耳朵里,卻像催命的咒。他看著蛇影隨著小石頭的跑動輕輕起伏,看著小石頭笑得露出的門牙,看著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水面上,蛇影和人影疊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蛇,哪是人。
狗蛋走了過來,眼圈紅紅的,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紙包,里面是昨天小石頭撿的那塊蛇鱗。“我爹說,把這個燒了,埋在河邊,能解怨。”他聲音發啞,蹲下身,從兜里掏出火柴,劃了好幾下才點著,紙包遇火“滋滋”作響,冒出股黑煙,帶著股焦糊味。
“哥,你燒啥呢?”小石頭跑過來,好奇地湊過去看,肩上的蛇也跟著探了探頭,像是在打量那團火。
“沒啥,燒點沒用的。”狗蛋把火踩滅,抓起把土埋上,“你別靠太近,燙著。”
“哦。”小石頭點點頭,又想去玩水,卻被林凡一把拉住了胳膊。
“別去了,”林凡的手勁很大,捏得小石頭“哎喲”了一聲,“咱回家吧,天快黑了。”
他的目光落在小石頭的肩膀上——蛇的尾尖正從衣領里露出來,輕輕掃著小石頭的脖子,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警告。
“林凡哥你咋了?”小石頭皺著眉,想甩開他的手,“我還沒玩夠呢!”他的臉上終于沒了笑,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
林凡看著他清澈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只有對玩耍的渴望,沒有絲毫對死亡的預知。他突然明白了,有些事,不是提醒就能躲過的。就像這條蛇影,它纏上了小石頭,就不會輕易放開,不管他笑不笑,玩不玩,該來的,總會來。
“走吧。”他松開手,聲音低得像在嘆氣。
小石頭立刻掙開,又蹦蹦跳跳地往河邊跑,嘴里喊著“我再玩最后一會兒”。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肩上的蛇影也跟著拉長,像條青灰色的帶子,系在他身上,一端連著他的笑,一端牽著看不見的黑暗。
林凡站在原地,看著那團小小的身影在水邊晃動,看著那條只有他能看見的蛇,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他知道,這笑聲,怕是聽不了多久了。
風從河面吹過來,帶著涼意,柳枝的影子在地上晃,像無數條細長的蛇,正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