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爬到了頭頂,毒辣的光把路面烤得滋滋冒煙。卡車旁的血跡已經發黑,像塊凝固的痂,被路過的風卷起的塵土輕輕覆蓋,卻怎么也蓋不住那片刺目的暗褐。
林凡終于挪了步。
他的腳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要費盡全力,鞋底碾過滾燙的碎石子,傳來針扎似的疼,可他渾然不覺。目光死死盯著路邊的排水溝——剛才蛇影消失的地方。
排水溝里長著半人高的野草,葉片被曬得打蔫,垂頭喪氣地貼在溝壁上。右眼的視野里,草葉間空蕩蕩的,只有幾只綠頭蒼蠅嗡嗡地盤旋,落在剛才蛇影鉆進去的那叢草上,爬來爬去。
可左眼……
林凡使勁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那片模糊的視野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縷青灰色的影子。像水墨畫沒干時蹭出的痕跡,淡淡的,卻揮之不去。他往前湊了兩步,蹲下身,臉幾乎貼到草葉上——影子還在,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像條睡著了的蛇,蜷在草根深處。
“林凡,你看啥呢?”二丫的聲音帶著哭腔,她被她娘扶著,正準備往回走,見林凡蹲在溝邊不動,忍不住喊了一聲。
林凡猛地回神,像被抓包的小偷,慌忙站起身。再看時,左眼的青灰色影子突然淡了下去,像被風吹散的煙,一點點消融在草葉的縫隙里,連最后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真的……消失了?
他愣住了,手指無意識地摸向左邊的眼睛。眼皮發燙,像剛被火烤過,眼球里卻像塞了塊冰,涼得發疼。剛才那清晰的蛇影、那雙渾濁的青眼、那詭異的笑意……難道是他看花了眼?是被小石頭的死嚇出來的幻覺?
可那觸感太真實了——蛇鱗的冷硬,信子的濕滑,纏繞在小石頭肩上時那股若有若無的土腥氣,甚至最后縮回溝里時,尾尖掃過草葉的“沙沙”聲,都清晰得像就發生在耳邊。
“剛才……你們看到啥了嗎?”林凡的聲音干得像砂紙,他轉向二丫,又看向還癱在地上的狗蛋,眼神里帶著點孤注一擲的期待——他多希望有人說“看見了”,哪怕只有一個人,也能證明他不是瘋了。
二丫茫然地搖頭,眼里的淚還沒干:“啥?就……就看見車把小石頭……”她說不下去,捂住嘴又開始抽噎。
狗蛋像是沒聽見,依舊趴在地上,臉埋在塵土里,只有肩膀一抽一抽的,發出“嗬嗬”的聲音,像頭受傷的野獸在低鳴。他的世界里,大概只剩下那攤血跡和弟弟最后驚恐的臉,再也裝不下別的了。
周圍的村民也在收拾東西。幾個男人找了塊破舊的草席,小心翼翼地往卡車下探,準備把小石頭裹起來。他們的動作很慢,帶著種沉重的肅穆,沒人說話,只有草席摩擦地面的“窸窣”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蟬鳴,襯得這路愈發死寂。
沒人看見蛇影。
沒人相信他會看見。
林凡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像掉進了冰水里。他想起村里的孩子叫他“獨眼龍”,想起自己左邊那只總被人議論的眼睛——一只看不清東西的眼睛,突然“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蛇影,說出去,只會被當成嚇傻了的胡話,甚至可能被當成怪物。
他默默地退到人群外,背對著那攤血跡,望著遠處的玉米地。風從玉米葉間鉆出來,帶著股青澀的潮氣,吹在他汗濕的后頸上,卻沒帶來半分涼意,反而讓他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蛇影真的消失了嗎?
還是……藏起來了?
他想起老人們說的“蛇記仇,能纏三代”,想起張大爺說的“蛇魂能附在人身上,跟著你回家”,后背的冷汗“唰”地下來了。剛才蛇影消失前,那雙渾濁的眼睛似乎往他這邊瞟了一眼——是在看他嗎?是在記他的樣子嗎?
它會不會……下一個就來找他?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似的瘋狂生長,纏得他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空蕩蕩的,可指尖卻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像是有什么滑溜溜的東西剛從那里爬過。
“林凡,你爹娘來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胳膊。
林凡猛地回頭,看見爹娘正快步往這邊走。爹的臉沉得像塊烏云,娘的眼睛紅紅的,手里還攥著塊沒繡完的帕子,針腳歪歪扭扭的——準是聽到消息,急得沒來得及放下針線。
“你沒事吧?”娘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尖冰涼,抖得厲害,“沒嚇著吧?跟娘回家。”
林凡搖搖頭,張了張嘴想把蛇影的事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看著娘眼里的擔憂,看著爹緊抿的嘴角,突然不敢說了。爹娘已經為他的眼睛操碎了心,要是再知道他“看見”了這種邪門事,怕是要整夜睡不著了。
“走吧。”爹沒多問,只是把他往身邊拉了拉,用自己的肩膀擋住那攤血跡,“別看了,不吉利。”
林凡被爹娘護在中間,往村里走。路過狗蛋身邊時,他看了一眼——狗蛋還趴在地上,手指摳著土里的血跡,像要把那片暗紅摳出來帶走。他的肩膀上,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可林凡總覺得,那里也該有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纏在上面,甩不掉。
走出很遠,林凡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卡車還停在路邊,像頭僵死的巨獸。陽光下,那攤血跡泛著詭異的光,路邊的排水溝里,野草在風里輕輕搖晃,像有什么東西藏在下面,正順著草根,悄悄往村里爬。
他的左眼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醒了過來,正用冰冷的目光,盯著他的背影。
蛇影是消散了,可那股寒意,那道青灰色的記憶,卻像生了根似的,扎進了他的骨頭縫里。
他知道,這恐懼,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