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太陽爬到頭頂又慢慢斜下去,他卻像塊生了根的石頭,一動沒動。夢里黃牛的獰笑還在眼前晃,牛棚角落那半片河蚌殼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又麻又疼——那東西不僅跟著他,還在模仿小石頭,模仿他最害怕的畫面。
“凡娃,吃點東西吧?!蹦锒酥胗衩缀哌^來,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擔憂,“你爹說了,下午不逼你下地了,你要是累,就再歇會兒?!?/p>
林凡搖搖頭,眼睛盯著院門口的土路。路盡頭的槐樹林在風里搖晃,像無數只伸向天空的手,恍惚間,他竟覺得那樹影里藏著道青灰色的影子,正隔著老遠看他。
“娘,”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說……這世上真有能附在活物身上的邪祟嗎?”
娘的手頓了頓,碗沿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睛:“老輩人是有這說法,可……可咱老林家沒做過虧心事,哪能遇上這些?”她把碗往林凡手里塞了塞,“快吃吧,吃飽了就不想這些糊涂念頭了?!?/p>
林凡沒接碗。他想起夢里黃牛說的那句“它一直都在”,想起牛棚里的青灰色纖維,想起柴禾堆上的粉末——那東西何止是“在”,它分明在一點點滲透這個家,滲透他信任的一切。連最親近的黃牛,都可能在夢里被它變成獰笑的怪物,那他還能信誰?
日頭徹底沉下去時,天突然陰了,烏云像被人用墨潑過,沉甸甸地壓在屋頂上。風卷著塵土往院里灌,柴禾堆上的玉米桿“嘩啦”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翻動。
林凡猛地站起身,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要下雨了?”娘走到他身邊,抬頭看了看天,伸手往屋里拽他,“快進屋,別淋著?!?/p>
林凡沒動,眼睛死死盯著柴禾堆。剛才那響動不對勁,不像是風刮的,倒像是有東西在里面掙扎——細聽之下,竟還有點像牛的嗚咽聲。
“是老黃?”他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柴禾堆跑。
娘在身后喊他,他卻顧不上應。柴禾堆比早上塌得更厲害,最底下的玉米桿被拱出個窟窿,隱約能看見里面有團深色的東西在動。他伸手扒開最上面的柴草,指尖突然觸到一片溫熱的、濕漉漉的東西——是血!
“老黃!”林凡的聲音都變了調,瘋了似的往外扒柴禾。玉米桿劃破了手,滲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
窟窿越來越大,里面的東西終于露了出來——是大黃牛!它側臥在柴禾堆里,四條腿被細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嘴里塞著塊破布,眼睛瞪得滾圓,眼白上布滿了血絲,正驚恐地看著林凡。它的后腿上有道傷口,血正順著毛往下淌,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誰干的?!”林凡渾身的血都沖上了頭頂,手忙腳亂地去解繩子。繩子捆得極緊,還打了個奇怪的死結,像是怕它掙脫。
娘也跟了過來,看到這場景,嚇得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這……這是咋回事?牛咋會被捆在這里?”
“我不知道!”林凡的手在抖,解了半天也沒解開死結,“娘,快去找把剪刀來!”
娘慌慌張張地往屋里跑,剛跑到門口,突然“呀”地叫了一聲,指著林凡身后,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林凡猛地回頭——
院門口站著個青灰色的影子,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清晰。它不再是模糊的蛇形,而是隱約能看出人形的輪廓,頭戴著頂破草帽,手里牽著根細麻繩,繩子的另一頭……正拖在地上,和捆著黃牛的麻繩一模一樣。
是它!它竟然化成了人形!
影子慢慢抬起頭,草帽下露出半張臉,青灰色的皮膚,嘴角咧開個詭異的弧度,像極了夢里黃牛的獰笑。它沒有眼睛,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正對著林凡,像是在打量一件獵物。
“你到底想干啥?”林凡擋在柴禾堆前,聲音因憤怒而發顫。他不怕了,只剩下滔天的火氣——這東西不僅要害他,還要傷黃牛,傷這個家!
影子沒說話,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林凡,又指了指天上的烏云。烏云里隱隱有雷聲滾動,風突然變得刺骨,卷著土腥氣往人骨頭縫里鉆。
黃牛在柴禾堆里掙扎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哀鳴,眼睛死死盯著那影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突然從村西頭的方向射過來,像道利劍劈開烏云,直直射向院門口的影子。
影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嘶鳴,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到,猛地往后退了兩步,青灰色的皮膚上冒出陣陣白煙。
林凡驚訝地回頭——金光是從村西頭的老君廟方向來的。那廟早就破敗了,墻皮掉了大半,神像也只剩個底座,平時連個燒香的人都沒有,怎么會突然發出金光?
“妖孽,還敢作祟?”
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像洪鐘撞在人的心口。烏云被金光撕開道口子,陽光順著口子漏下來,照在院門口,形成一道金色的屏障,把那青灰色影子擋在了外面。
影子在屏障外瘋狂扭動,發出陣陣嘶吼,卻怎么也穿不過那道金光。
林凡抬頭看向老君廟的方向,只見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的老者,正站在廟門口的老槐樹下。他須發皆白,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拐杖頂端刻著個小小的“道”字,在陽光下閃著微光。他的眼睛半睜半閉,卻像是能看透院里的一切,目光落在那影子身上時,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是老君廟的守廟老頭?”娘在身后喃喃道。村里沒人知道這老頭叫啥,只知道他幾十年前就守著那破廟,平時很少出門,誰也沒想到他竟有這般本事。
老者沒看他們,只是對著院門口的影子緩緩開口:“三百年的恩怨,本該了了,你偏要執迷不悟,纏著他不放,當真以為沒人能治你?”
影子發出憤怒的嘶鳴,突然化成一道青灰色的煙,往老者的方向沖去,卻在離老槐樹還有幾步遠的地方,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彈了回來,重重摔在地上,又變回了人形輪廓,只是比剛才淡了許多。
“前塵舊事,自有定數?!崩险叩穆曇羝届o卻帶著力量,“你欠他的,三百年前就該還了,如今糾纏不休,只會讓自己魂飛魄散?!?/p>
前塵?三百年?
林凡的心猛地一跳。這老者說的,是他和這影子的淵源?難道這東西跟著他,不是因為小石頭,而是因為更早的事?
“他憑什么?!”影子突然開口了,聲音尖銳得像玻璃摩擦,“當年若不是他背信棄義,我怎會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如今他轉世輪回,我憑什么不能討回來?!”
“背信棄義?”老者冷笑一聲,拐杖往地上頓了頓,“當年你偷食仙丹,私闖禁地,是他念在同門之誼,替你頂了罪名,被廢去修為打入輪回。你非但不感恩,反倒趁他渡劫時暗下殺手,若非老君顯靈,他早已魂飛魄散。你說他背信棄義,良心何在?”
林凡聽得渾身一震,腦子里像有無數道驚雷炸開——同門之誼?替頂罪名?打入輪回?這些詞像碎片一樣在他腦子里亂撞,隱約間,他仿佛看到了一些模糊的畫面:云霧繚繞的山峰,穿著道袍的少年,煉丹爐里的火光,還有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在黑暗里露出獠牙……
“那是他活該!”影子嘶吼著,青灰色的身體劇烈晃動,“本來就該是我的!是他搶了我的!”
“執迷不悟?!崩险邠u了搖頭,拐杖再次頓地,這次的聲音更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今日我便替老君清理門戶,免得你再在此地作祟?!?/p>
隨著他的話音,老槐樹上突然飄下無數金色的光點,像螢火蟲似的,慢慢聚成一道光繩,朝著影子飛去。影子想要躲閃,卻被光繩死死纏住,動彈不得。它發出凄厲的慘叫,身體在光繩里一點點變淡,青灰色的霧氣不斷消散,露出里面一道細細的、像蛇一樣的影子。
“我不會放過他的……”影子的聲音越來越弱,帶著刻骨的怨毒,“輪回百轉,我總會找到他……總會……”
最后一個字消散在風里,青灰色的影子徹底不見了,只有光繩在空中打了個轉,慢慢飄回老槐樹里。
烏云散去,太陽重新露出臉,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
林凡還愣在原地,腦子里一片混亂。老者的話,影子的嘶吼,還有那些突然冒出來的模糊畫面,像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
前塵……三百年……同門……輪回……
難道他的前世,不是普通的莊稼人?而是……和那影子一樣,是什么修仙之人?
他看向老槐樹的方向,守廟的老者已經不見了,只有老君廟的破屋頂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凡娃,你沒事吧?”娘走過來,扶住他的胳膊,手還在抖,“那……那老頭是神仙?”
林凡搖搖頭,又點點頭,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困擾他的邪祟暫時消失了,可一個更大的謎團,像塊巨石,壓在了他的心上。
他低頭看向柴禾堆里的黃牛,它已經掙脫了繩子,正用頭蹭他的胳膊,后腿的傷口還在流血,眼神卻比剛才安穩了許多。
“老黃,”林凡摸了摸它的頭,聲音還有點發飄,“你早就知道,對不對?知道那東西和我以前就認識……”
黃牛“哞”了一聲,像是在回應。
林凡深吸一口氣,看向村西頭的老君廟。
那里,一定藏著更多的秘密。
前塵的面紗,已經被掀開了一角。不管三百年前發生過什么,不管他的前世是誰,那個青灰色的影子——或者說,那個和他有著三百年恩怨的“同門”,絕不會就這么算了。
老者說它會魂飛魄散,可林凡心里清楚,那怨毒的聲音里藏著的執念,絕不會輕易消失。
他必須去老君廟看看。
看看那個守廟的老者,看看那座破敗的廟宇,能不能告訴他,三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的前塵,到底是什么樣子。
林凡撿起地上的破碗碎片,扔進墻角的垃圾堆,然后轉身往院門口走。
“凡娃,你去哪兒?”娘在身后喊。
“我去老君廟看看?!绷址驳穆曇艉芷届o,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有些事,總得弄明白。”
陽光灑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他知道,從老君現身的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只知道放牛、摸魚的少年了。
前塵的恩怨,輪回的宿命,已經像那道青灰色的影子,纏上了他。
躲不掉,只能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