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風停了,院子里靜得能聽見玉米桿在柴禾堆里抽條的輕響。林凡躺在炕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鉛,白天在地里干了一整天活,累得骨頭縫都在發疼,可腦子卻偏偏醒著,反復回想傍晚牛棚里的動靜——大黃牛又對著院西頭的老井“哞”了兩聲,聲音里帶著點說不出的古怪,不像警告,倒像在回應什么。
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枕頭套是娘用粗布縫的,帶著皂角的澀味,這味道本該讓人踏實,可今晚卻像根細針,扎得他太陽穴突突跳。直到雞叫頭遍,他才終于抵不住倦意,墜入了夢鄉。
夢里的天是青灰色的,像蒙著層沒洗干凈的紗。還是自家的院子,可一切都透著股說不出的別扭——柴禾堆沒塌,整整齊齊碼到頂,卻在頂端插著根青灰色的蛇蛻,風一吹,像面小旗似的晃;牛棚的木門敞著,大黃牛站在棚中央,背對著他,尾巴垂在地上,一動不動。
“老黃?”林凡試著喊了一聲。
黃牛沒動。
他慢慢走過去,腳步踩在院子的土路上,卻沒發出一點聲響,像踩在棉花上。離黃牛越近,越覺得不對勁——它的毛沒了往日的光澤,灰蒙蒙的,像蒙了層灰;脊梁骨凸得厲害,不像平時壯實的樣子,倒像餓了很久。
“你咋了?”林凡伸手想去摸它的脖子,指尖剛要碰到牛毛,黃牛突然轉了過來。
林凡的手僵在半空,渾身的血像瞬間凍住了。
黃牛的眼睛變了。不再是布滿紅血絲的警惕,也不是溫和的琥珀色,而是變成了青灰色,和那條蛇影的眼睛一模一樣,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活氣。更嚇人的是它的嘴——平時緊閉的牛嘴,此刻微微咧開著,嘴角往上挑,像是在笑。
牛怎么會笑?
那笑容一點也不像動物的表情,倒像人在獰笑,嘴角咧得極大,幾乎快到耳根,露出里面泛黃的牙齒,牙縫里還沾著點青灰色的粉末,像沒嚼碎的蛇鱗。
“哞……”黃牛“叫”了一聲,可那聲音根本不是牛鳴,而是一種尖利的、帶著嘲諷的笑,像用指甲刮過鐵皮,又像蛇吐信子時的“嘶嘶”聲,混在一起,鉆進林凡的耳朵里,刺得他耳膜生疼。
“你不是老黃……”林凡的聲音發顫,腿像灌了鉛,怎么也挪不動。他想跑,可身體像被釘在了地上,只能眼睜睜看著黃牛朝他走過來。
黃牛走得很慢,蹄子踩在地上,發出“嗒嗒”的響,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它身上的青灰色越來越重,像是有霧從它毛孔里滲出來,漸漸裹住了整個身體。走到離林凡幾步遠的地方,它停下了,抬起頭,咧開的嘴里突然掉出個東西——是半片河蚌殼,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像小石頭那天舉著的那個。
“小石頭……”林凡的心臟猛地一縮,那半片河蚌殼落在地上,發出“啪”的輕響,碎成了粉末,粉末里鉆出幾條細小的青灰色小蛇,往他腳邊爬。
他想抬腳躲開,可腳像長在了地上。這時,黃牛突然低下頭,湊近他的臉,青灰色的眼睛里映出他驚恐的樣子。它的鼻子里噴出一股氣,不是溫熱的,而是冰冷的,帶著濃烈的土腥氣,和蛇影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哞呵……”黃牛又“笑”了,這次的笑聲更清晰,像有人躲在牛嘴里說話,“它一直都在啊……”
那聲音不是牛的,也不是人的,像是無數細小的聲音纏在一起,滑膩膩的,順著他的耳朵往腦子里鉆。林凡猛地看清,黃牛的脖子上纏著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細得像線,正慢慢往它頭上爬,爬過眼睛時,那雙青灰色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眼白里閃過一絲蛇信子的紅。
“你是它……你早就被它纏上了……”林凡終于反應過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想喊卻喊不出來。
黃牛的笑容更甚,嘴角咧得更大,幾乎要撕裂臉頰。它突然抬起前腿,蹄子上沾著青灰色的粉末,往林凡臉上按過來。林凡能看見蹄子縫里夾著的玉米桿碎,和柴禾堆上的一模一樣——原來那些痕跡,不是蛇影留下的,是它留下的。
“它要的是你啊……”黃牛的嘴里吐出信子般的紅舌,舔了舔嘴唇,青灰色的眼睛里滿是冰冷的笑意,“我護著你,是為了……等你自己落進來啊……”
冰冷的蹄子即將碰到臉的瞬間,林凡猛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暗紅的血泊里,血泊里浮著無數半片的河蚌殼,每個殼里都嵌著一只青灰色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
“哞呵……哞呵……”
黃牛的笑聲在頭頂炸開,越來越響,像無數頭牛在笑,又像無數條蛇在嘶嘶作響。他抬頭望去,牛棚里、柴禾堆上、老井邊,到處都是青灰色的黃牛,都咧著嘴在笑,眼睛里全是蛇影的冷光。
“不——!”
林凡猛地從炕上彈坐起來,渾身的冷汗把粗布褂子浸透了,貼在背上,涼得像冰。他大口喘著氣,心臟“咚咚”地撞著胸口,喉嚨里又干又疼,像是剛被什么東西堵住過。
窗外的天已經亮了,晨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淡淡的亮斑。屋里很靜,只有爹在里屋的咳嗽聲,還有娘拉風箱的“呼嗒”聲。
是夢。
林凡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手還在發顫。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干干凈凈,沒有血泊,也沒有河蚌殼。
可那夢境太真實了——黃牛的青灰色眼睛,咧開的獰笑,還有那句“它一直都在啊”,像刻在腦子里,怎么也揮不去。
他下意識地看向窗外,牛棚的方向。大黃牛應該正在吃草吧?像往常一樣,昂著頭,警惕地看著院子四周。
可不知怎的,他突然不敢去看了。
那個在夢里邪魅笑著的黃牛,和現實中那個護著他的黃牛,真的是同一個嗎?
它脖子上,真的沒有纏著那道青灰色的線嗎?
林凡慢慢挪到炕邊,穿鞋時,手指幾次都穿不進鞋孔。他走到院子里,腳步輕飄飄的,像踩在夢里的棉花上。
牛棚的門還關著。他站在棚外,猶豫了很久,才輕輕推開一條縫。
大黃牛正站在牛槽邊,低頭嚼著草。聽見動靜,它抬起頭,看向林凡,眼睛還是琥珀色的,只是紅血絲又多了些,像是一夜沒睡。看到他,它“哞”了一聲,聲音低沉,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林凡的心稍微松了點。
他推開木門走進去,黃牛低下頭,用頭蹭了蹭他的胳膊,還是熟悉的依賴感。林凡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毛是溫熱的,沒有青灰色的霧,也沒有細線。
“是夢……”他喃喃道,指尖卻還是冰涼。
可當他的目光掃過牛棚的角落時,突然頓住了——角落里堆著的干草上,沾著幾根極細的青灰色纖維,和他收在紙包里的粉末顏色一模一樣。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纖維旁邊,散落著半片河蚌殼,邊緣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像干涸的血。
林凡的呼吸瞬間停了。
這不是夢。
或者說,夢里的東西,已經爬到了現實里。
他猛地看向黃牛,它正低頭嚼草,嘴角動著,像是在笑。
不,是在吃草。
可林凡卻覺得,那咀嚼的動作,和夢里咧開的嘴角重疊在了一起。
邪魅異常的,或許從來不止是夢。
他踉蹌著退出牛棚,后背撞在院墻上,才勉強站穩。陽光明明照在身上,卻暖不了那從骨頭縫里冒出來的寒氣。
他一直以為,黃牛是他的依仗,是能擋住邪祟的屏障。
可這個夢,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劃破了他最后的信任。
如果連黃牛都可能被那東西纏上,都可能在夢里露出那樣的笑……那他還能信誰?
林凡望著牛棚緊閉的木門,突然覺得,這個他住了十幾年的院子,變得陌生又危險。每個角落都像藏著眼睛,每個熟悉的東西都可能在下一秒露出邪魅的笑。
他低頭看了看手心,那里還殘留著牛毛的溫度,可這溫度,此刻卻讓他覺得刺骨的冷。
夢中的牛笑,或許不是預兆。
而是警告。
警告他,連最親近的守護者,都可能早已不再是原來的樣子。
邪魅,已經滲透到了他最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