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煤車的引擎聲漸漸遠了,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嗚咽著遁入塵土里。村口的大路上,只剩下被車輪碾出的深痕,還有一攤刺目的紅,被風吹得漸漸干涸,像塊凝固的血痂。
林凡站在老榆樹下,腿肚子還在打顫。剛才那聲悶響像塊石頭,沉在他喉嚨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周圍圍了不少村里人,有拉著孩子往后退的婦人,有蹲在地上抽煙嘆氣的老漢,還有對著狗蛋爹媽不停念叨“節哀”的長輩。
狗蛋被他爹死死按在懷里,臉埋在爹的肩膀上,哭聲早就啞了,只剩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被雨打濕的小獸。他剛才還硬撐著,可當小石頭的娘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時,他終于崩不住了,眼淚混著鼻涕,把爹的粗布褂子浸濕了一大片。
二丫也來了,是被她娘拽著來的。她站在人群外圍,小手緊緊攥著娘的衣角,臉白得像張紙,眼睛里全是驚恐。剛才在河邊還跟狗蛋爭“蛇有靈”的姑娘,此刻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親眼看著小石頭被卡車卷進去,那畫面像把鈍刀子,在她心上反復割著。
村里的孩子都來了,三三兩兩地縮在大人身后,沒人敢說話。平時在河邊瘋跑打鬧、敢用石頭砸馬蜂窩的半大小子,此刻一個個耷拉著腦袋,眼神躲閃著不敢看路中間的痕跡。有個最小的娃,被剛才的場面嚇哭了,被娘捂著嘴抱走,哭聲悶悶的,像堵在棉花里。
“造孽啊……”村口的張大爺蹲在地上,旱煙鍋子在鞋底上磕得邦邦響,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老輩人早就說過,河邊的蛇不能惹,那是河神派來守水的,殺了要遭報應的……”
他的話像顆石子,投進死寂的人群,立刻激起一圈圈漣漪。
“可不是嘛,”旁邊的李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接話,“前幾年王家莊的老五,打死了條盤在糧倉上的蛇,沒過三天,糧倉就起了火,一把燒得精光。當時還有人說他倒霉,現在看來……”她沒說下去,只是嘆了口氣,眼神落在那群孩子身上,帶著點憐憫,又帶著點“早說過”的沉重。
這些話,林凡從小聽到大。
小時候在河邊玩,要是看到蛇,總會有老人遠遠喊:“別碰!讓它走!蛇記仇,你傷了它,它能尋著味兒找回來!”那時候只當是嚇唬小孩的,蛇那么小,滑溜溜的,有啥好怕的?甚至有回,狗蛋抓了條小水蛇,用繩子拴著當“寵物”,被他爺追著打了半條街,罵他“作死”,他也只當是爺脾氣倔。
可現在,這些話像活了過來,帶著尖牙,鉆進孩子們的耳朵里。
“我爺說,大凡有點年頭的蛇,身上都帶點靈氣,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你要是殺了它,它的魂能纏你一輩子……”有個孩子小聲嘀咕,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
“我娘還說,蛇是‘地龍’,通著地下的脈,殺蛇就跟挖斷自家祖墳的脈一樣,要斷根的……”另一個孩子接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血痕,像是怕從土里鉆出什么東西來。
林凡的后背一陣陣發涼。他想起昨天小石頭舉著石塊砸蛇頭的樣子,想起狗蛋用樹枝抽蛇身的狠勁,想起自己明明覺得不對勁,卻沒堅持攔住他們……那些畫面和老人們的話攪在一起,像團亂麻,纏得他喘不過氣。
“都怪我……”狗蛋突然從他爹懷里抬起頭,臉上全是淚和灰,“是我要打蛇的……是我不好……”他掙扎著要往路中間沖,被他爹死死按住,“小石頭要是不跟著我,就不會……”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他娘的哭聲打斷了。小石頭的娘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我的兒啊……你咋就不聽勸啊……前兩天還跟我說河邊有蛇,讓我給你做個紅繩辟邪,我咋就沒當回事啊……”
紅繩辟邪?林凡心里猛地一沉。他想起昨天小石頭脖子上確實系著根紅繩,是他娘用朱砂染的,說能防“臟東西”。可那紅繩那么細,終究沒攔住該來的禍。
老人們的話還在耳邊飄:“蛇這東西,記仇得很,你傷了它的命,它就索你的命,尤其是娃娃,陽氣弱,最容易被纏上……”“聽說蛇死了,它的同類會來報仇,一條換一條,躲都躲不過……”
這些話以前聽著像故事,現在卻字字帶刺,扎得孩子們渾身發毛。有個孩子突然“哇”地哭了,拉著他娘的手往家跑:“娘,我怕!我再也不去河邊了!”緊接著,又有幾個孩子跟著哭起來,吵著要回家,像是身后有蛇在追。
二丫被她娘拽著往回走,路過林凡身邊時,她猛地停下,抬頭看他。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懼,還有點說不清的悔意:“林凡,我奶奶說的是真的……蛇真的會報仇……”
林凡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往河邊的方向瞟了一眼,右邊的視野里,蘆葦蕩在風里搖搖晃晃,像無數根細蛇在扭動;左邊的視野依舊模糊,卻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冷冷的,帶著怨毒。
日頭慢慢爬到頭頂,卻沒了往日的燥熱,風里帶著股說不出的涼。村里的大人們開始張羅著處理后事,男人們扛著木板去做簡易的棺木,女人們圍著小石頭的娘,勸著些“人死不能復生”的話,可誰的臉上都沒帶笑意。
孩子們被各自的爹娘領回了家。沒人再提去河邊摸魚,沒人再喊著要比憋氣,甚至沒人敢大聲說話。平日里吵吵鬧鬧的村子,一下子靜得可怕,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像誰在暗處磨牙。
林凡回到家時,娘正在灶臺前發呆,鍋里的水燒得開了,咕嘟咕嘟冒泡,她也沒察覺。看到林凡進門,她猛地回過神,眼圈一下子紅了:“回來了?沒嚇著吧?”她伸手想摸林凡的頭,手卻在半空停住,又縮了回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娘,”林凡的聲音干干的,“老人們說的……是真的嗎?蛇真的會報仇?”
林凡娘嘆了口氣,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的臉,忽明忽暗:“老輩人傳下來的話,總有幾分道理。蛇這東西,通靈性,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你要是傷了它,它記恨你一輩子。”她頓了頓,看著林凡,眼神里帶著疼惜,“別多想了,不是你的錯。”
可林凡怎么能不多想?
夜里,他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耳邊全是老人們的話,像咒語一樣循環:“殺蛇遭報應”“蛇魂纏人”“一條換一條”……他甚至不敢往左邊翻身,總覺得那片模糊的黑暗里,有什么滑溜溜的東西在爬。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樹影,風吹過,樹影搖搖晃晃,像條扭動的蛇。林凡猛地閉上眼睛,用被子蒙住頭,可那畫面還是往腦子里鉆——小石頭最后說的“它在你背上”,還有那兩個發黑的牙印,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眼前。
他知道,從今天起,村邊的那條河,那些蘆葦,還有老人們掛在嘴邊的話,都不再是無關緊要的風景和嘮叨了。它們變成了一張網,把這群曾經無憂無慮的孩子罩在里面,網眼里全是冰冷的恐懼。
而那聲“砰”的悶響,和老人們“蛇有靈”的嘆息,會像根刺,扎在他們心里,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