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東邊的天際只泛出一點魚肚白,村里的雞還沒叫第二遍,林凡就醒了。
昨晚幾乎沒合眼,耳邊總纏著小石頭那句“它在你背上”,還有卡車碾過路面的悶響。他摸了摸左邊的眼睛,眼皮沉甸甸的,像壓著塊濕棉花——那片模糊的視野里,總晃著個青灰色的影子,滑溜溜的,甩都甩不掉。
“林凡,起來吃飯了。”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刻意放輕的溫柔。
林凡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穿衣服。昨天的藍布褂子還扔在床頭,衣角沾著點塵土,是昨天拽小石頭時蹭的。他盯著那衣角看了會兒,忽然覺得刺眼,抓過件干凈的換上,拉鏈拉得飛快,像是怕被什么東西鉆進領口。
早飯是玉米糊糊配咸菜,林凡扒拉了兩口就放下了。娘往他碗里夾了個煮雞蛋,“路上吃,墊墊肚子。”她沒提小石頭的事,也沒問他昨晚睡沒睡好,只是把書包往他右邊遞時,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像是在說“別怕”。
出門時,天剛亮透。往常這個點,村口的大路上早該擠滿上學的孩子,吵吵嚷嚷的能把鳥驚飛。可今天,路兩旁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玉米地的“沙沙”聲,像誰在暗處磨牙。
林凡往右邊的田埂挪了挪,右腳踩在草上,露水打濕了布鞋,涼絲絲的。他攥緊書包帶,指尖都發白了——那條路,就是昨天小石頭出事的地方。路中間的血痕被人用土蓋了,可他總覺得能看見那攤暗紅,像塊化不開的疤。
“林凡!”
身后傳來低低的喊聲,是狗蛋。他背著書包,頭埋得很低,走路時肩膀歪著,像是背了塊石頭。平時總跟在他身后的小石頭沒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細又長,孤零零的。
“你咋才來?”林凡的聲音有點干。
“我爹讓我給小石頭燒點紙……”狗蛋的聲音哽了一下,抬手抹了把臉,“他說,給蛇認個錯,或許……或許就不纏咱了。”
林凡沒接話。他想起昨天張大爺說的“蛇記仇,能尋著味兒找回來”,心里像被塞進團冰,涼得發疼。認錯?小石頭都沒了,認啥錯能換回來?
二丫也來了,是她哥送過來的。她站在離兩個男孩三步遠的地方,手里攥著個紅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裝著什么辟邪的東西。看到林凡和狗蛋,她往右邊縮了縮,眼睛飛快地掃過路面,像是怕腳下突然竄出什么。
三個孩子湊到一起,誰都沒說話。往鎮上走的路,平時覺得短,今天卻長得像沒有頭。風從左邊的玉米地里鉆出來,吹得路邊的野草沙沙響,總讓人覺得草里藏著東西,正順著根須往路上爬。
“你們……昨天晚上聽見啥動靜沒?”二丫突然開口,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啥動靜?”狗蛋猛地抬頭,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恐。
“我聽見我家后墻根有‘窸窸窣窣’的響,像蛇爬……”二丫的嘴唇哆嗦著,“我娘說我聽錯了,可我覺得就是……”
林凡的心猛地一跳。他昨晚也聽見了,像是有東西順著窗戶縫往屋里鉆,滑溜溜的,帶著股土腥氣。他當時嚇得用被子蒙住頭,沒敢吭聲。
三個人越走越慢,腳步沉甸甸的,像踩著棉花。路過昨天小石頭被蛇咬的草叢時,林凡下意識地往右邊躲了躲——右眼的視野里,草叢被踩得亂七八糟,還留著小石頭掙扎的痕跡;左眼的模糊視野里,那片草好像在動,一縷青灰色的影子貼著地面,快得像道閃電,嗖地鉆進了路邊的排水溝。
“有東西!”林凡低喊一聲,伸手拽住狗蛋的胳膊。
狗蛋和二丫同時停下,順著他看的方向望去。“啥啊?”狗蛋的聲音發緊,手不自覺地摸向書包里的鐮刀——那是他昨天特意放進的,說要“防身”。
“沒……沒看清。”林凡的心跳得像擂鼓,“好像是條蛇,青灰色的……”
“不可能!”狗蛋的臉一下子白了,“昨天那條不是被我扔玉米地里了嗎?再說……再說蛇哪能這么快……”他嘴上硬氣,腳卻往后退了半步,踩得石子“咔啦”響。
二丫突然“呀”地低呼一聲,指著前面:“你們看狗蛋哥的影子!”
林凡和狗蛋同時低頭。太陽剛爬過樹梢,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長長的。可狗蛋的影子背上,赫然纏著條細長的東西,青灰色,彎彎曲曲的,像條蛇盤在那里,隨著狗蛋的動作輕輕晃動。
“哪……哪有!”狗蛋慌了,使勁晃了晃身子,影子也跟著動,可那條“蛇”還是纏在背上,甩都甩不掉。他急得用腳跺影子,“去去去!”跺得地面砰砰響,卻一點用都沒有。
林凡的右眼死死盯著那影子,后背的冷汗“唰”地下來了。那影子太真了,連蛇鱗的紋路都隱約能看見,和昨天打死的那條一模一樣。
“是它……是昨天那條蛇……”二丫的聲音帶著哭腔,往后退了好幾步,“它真的找來了……”
狗蛋的臉徹底沒了血色,嘴唇發紫,他突然扔掉書包,瘋了似的往鎮上跑:“我不怕你!我打死你!”他跑得跌跌撞撞,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那條“蛇影”卻像長在他背上,怎么都甩不開。
“狗蛋!”林凡喊著追上去。他知道狗蛋是嚇瘋了,這時候亂跑更危險。
二丫也趕緊跟上,紅布包被她攥得變了形。
三個孩子在土路上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嘯,像蛇在吐信子。林凡跑在右邊,右眼能看清前面的路,卻總覺得左邊有什么東西跟著,滑溜溜的,帶著股寒氣。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狗蛋背上的蛇影越來越清晰,甚至能看到它吐著分叉的舌頭,冷森森的。
“快到鎮上了!”二丫喊著,聲音里帶著點希望。鎮上人多,陽氣重,或許能把這東西嚇跑。
可就在這時,林凡的左眼突然一陣刺痛——那片模糊的視野里,青灰色的影子不再是影子了。
他清楚地看到,一條胳膊粗的青蛇,正盤在狗蛋的肩膀上,鱗片閃著冷光,頭微微抬起,對著狗蛋的脖子,吐著分叉的舌頭,信子幾乎要碰到狗蛋的皮膚。
而狗蛋,像是毫無察覺,還在往前跑,嘴里胡亂喊著:“走開!別跟著我!”
“狗蛋!你肩上!”林凡的聲音都劈了,指著他的肩膀,“蛇!真的蛇!”
狗蛋猛地停下,僵硬地轉頭往肩膀上看。
可他什么也沒看見。
陽光下,他的肩膀空蕩蕩的,只有被汗水浸濕的衣料,隨風微微晃動。
“你騙我……”狗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里充滿了絕望,“你也騙我……”
林凡急了,沖過去想拍掉那條蛇,可手伸到半空,卻什么也沒碰到,只穿過一片冰涼的空氣。
那條蛇還盤在狗蛋肩上,冷冷地看著林凡,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一片青灰色的冷光,像是在笑。
林凡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終于明白,這條蛇,只有他能看見。
就像他左邊那只模糊的眼睛,平時什么都看不清,此刻卻把最恐怖的東西,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眼前。
風還在吹,玉米葉沙沙響,像是在為誰送行。林凡看著那條青蛇慢慢低下頭,靠近狗蛋的脖子,而狗蛋還在茫然地站著,不知道死亡已經纏上了他的肩膀。
他想喊,想拉,想做些什么,可喉嚨像被堵住了,手腳重得像灌了鉛。
只有那道青灰色的蛇影,在晨光里越來越清晰,像一道催命符,貼在了狗蛋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