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并未穿夜行衣,而是一身漿洗得微微發白的青色宮裝,看款式像是某個宮里低等嬤嬤的服飾。身形干瘦,背卻挺得筆直。頭發花白,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圓髻。面容平凡蒼老,布滿歲月刻痕,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像兩口古井,深不見底,正靜靜地看著張新。
她手里,還捏著幾根同樣烏黑、尾嵌白玉的長針。
“能站起來嗎?”老嬤嬤開口,聲音沙啞平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張新掙扎著,倚靠著那半塊石碑站起身,聲音還在發顫:“多、多謝嬤嬤救命之恩……您是哪一宮的?”
老嬤嬤沒有回答,目光卻落在那塊石碑上,看到那半朵梅花時,她古井般的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波瀾,像是悲傷,又像是冰冷的恨意,轉瞬即逝。
“你不該來這里。”老嬤嬤移開目光,聲音依舊平淡,“更不該碰這些東西。”
“您知道這是什么?您知道那梅花代表什么,對不對?”張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聲追問。
老嬤嬤沉默地看著她,良久,才緩緩道:“知道太多,死得快。羅文洞就是例子。”
她果然知道羅文洞!
“羅書吏他……”
“死了。”老嬤嬤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像在說一件尋常事,“尸體今早在北御河被發現,說是失足落水。”
盡管早有預感,親耳證實,依舊讓張新感到一陣冰冷的窒息和憤怒。
“是他們干的!劉瀛!鄭親王!”她脫口而出。
老嬤嬤眼中銳光一閃,上前一步,枯瘦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閉嘴!你想立刻死在這里嗎?!”
張吃痛,卻也冷靜了幾分,壓低了聲音:“他們殺了那么多人!祥妃,瑞嬪,崔氏,羅書吏……還有這承乾宮的舊主!不能就這么算了!”
“算了?”老嬤嬤松開手,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譏誚,“誰跟你說算了?”
她彎下腰,用那烏黑長針的尾部,在那半朵梅花旁邊,輕輕劃了幾下。幾道清晰的刻痕出現,與那殘留的一半梅花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朵完整的、線條古拙而詭異的梅花圖案!
“這梅花,不代表一個人。”老嬤嬤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帶著千斤重量,“它代表一個‘社’。一個從前明嘉靖年間煉丹案發端,盤根錯節了幾百年的秘密結社——‘丹鼎社’。”
丹鼎社?!
張新如遭雷擊!
“他們信奉外丹邪術,追求虛無縹緲的長生,迷戀金石丹藥之力。歷代以來,暗中滲透宮廷、道觀,甚至太醫院。用活人試藥,以妃嬪鳳體為鼎爐,觀測藥效反應,美其名曰‘窺探天人之秘’。”老嬤嬤的話語揭開了一段塵封的、血腥而黑暗的歷史。
“嘉靖帝的端妃,萬歷帝的王恭妃,甚至前朝雍正帝的疑案……背后未必沒有他們的影子。這承乾宮的貴妃,不過是其中之一。”
“那鄭親王……”張新聲音發顫。
“鄭親王奕劻?”老嬤嬤冷笑,“他不過是這一代‘丹鼎社’選中的世俗代理人,一個野心勃勃、甘愿被利用的皇室宗親。社中真正核心,是那些隱藏得更深的‘丹師’和‘護法’。劉瀛?他頂多算個跑腿的‘使者’。”
“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老嬤嬤眼中閃過極致冰冷的光,“以前或是為了虛無的長生。現在……誰知道呢?或許,是想打造一個完全由他們掌控的、信奉丹鼎邪說的‘圣人’,坐在那龍椅之上吧。”
打造一個傀儡皇帝?!
張新被這個瘋狂的野心驚得頭皮發麻!
“您……您怎么會知道這些?您到底是什么人?”她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老嬤嬤,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老嬤嬤緩緩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殿外灰蒙的天空,聲音飄忽而遙遠:“很多年前,有個不懂事的小宮女,被選入承乾宮伺候。她目睹了一些不該看的事,僥幸撿回一條命,卻再也出不去了。”
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滄桑和痛楚:“她在這深宮里,躲躲藏藏,活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看著那些人,用同樣的手段,一遍,又一遍……”
張新瞬間明白了!眼前的老人,竟是當年承乾宮慘案的幸存者!她潛伏深宮數十年,默默地注視著這個可怕秘密的延續!
“那您……”
“我老了,快死了。”老嬤嬤打斷她,語氣重新變得冷靜,“有些事,總得在死前做個了斷。你,”她目光重新聚焦在張新身上,銳利如刀,“你是個意外。但你闖進來了,看到了,你就不能再出去。”
“我該怎么做?”張新感到一種沉重的、無法抗拒的命運感籠罩下來。
老嬤嬤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塊顏色沉暗、觸手溫潤的木質腰牌,上面刻著復雜的云紋和一個“藥”字。
“拿著這個。去北五所,‘辛者庫’廢院。找一個叫‘啞婆’的老廢人。把她帶出來。”老嬤嬤將腰牌塞進張新手里,“她曾是‘丹鼎社’最核心的丹師之一,也是……當年承乾宮貴妃丹藥的主要經手人。后來因故被毒啞,廢棄在辛者庫等死。她是目前唯一可能知道‘丹鼎社’全部核心成員名單,以及他們最終目的的人。”
辛者庫!那是宮里處置罪奴的地方,比浣衣局更可怕,進去的人幾乎無人生還!
“我怎么帶她出來?那里守衛森嚴……”
“那是你的事。”老嬤嬤面無表情,“這是你唯一的生路,也是……扳倒他們的唯一希望。記住,你只有一夜時間。明天天亮,若帶不出人,你就和她一起,爛在那里吧。”
說完,她不再看張新一眼,轉身,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出承乾宮正殿,身影很快消失在荒草凄迷的庭院深處。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張新一個人,站在冰冷的廢墟里,握著那塊沉甸甸的木牌,和半塊刻著完整梅花、染滿血淚與陰謀的石碑。
承乾宮。辛者庫。
從一個死地,到另一個更絕望的死地。
但她眼中,卻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丹鼎社。劉瀛。鄭親王奕劻。
所有的迷霧終于散開,露出后面那張猙獰無比的鬼面。
現在,她知道了敵人的真正名字。
她深吸一口冰冷污濁的空氣,將那塊木牌緊緊攥在手心,轉身,毫不猶豫地走向殿外更深沉的風雨。
腳步依舊虛浮,眼神卻已截然不同。
辛者庫。那根本不是庫,是紫禁城最骯臟、最絕望的泥沼。罪奴、廢人、還有那些犯了事被主子悄無聲息“處理”掉的宮人,最終的歸宿多是那里。高墻、鐵鎖、兇悍的看守,以及里面自成一體的、弱肉強食的殘酷規則。進去的人,不是被沉重的苦役榨干最后一滴血,就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某個陰溝角落。
而她要進去,還要從里面帶出一個被刻意廢棄等死的核心丹師——啞婆。
老嬤嬤說得對,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希望。但更像是一條通往更深處地獄的單行道。
天色愈發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宮墻鴟吻,風雨欲來。宮道上的行人稀少,且都行色匆匆。張新漿洗得發白的衣服在風中顯得單薄無比,但她顧不得寒冷,腦中飛速盤算。
硬闖辛者庫無異于自殺。那塊腰牌是唯一的憑仗。老嬤嬤給她這個,必然有其用意。“藥”字……莫非與太醫院或丹房有關?能通行辛者庫?她不敢確定,但這是唯一的線索。
她必須賭一把。
北五所地處偏僻,越往那邊走,宮墻越發斑駁,守衛也越發稀疏,但氣氛卻更加壓抑。空氣中隱隱飄蕩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腐氣味,混雜著劣質炭火和某種……病氣的味道。
辛者庫的院墻比其他地方更高,墻頭甚至布滿了防止攀爬的鐵棘。唯一的大門是厚重的黑漆木門,包裹著鐵皮,釘著碩大的銅釘,此時緊閉著。旁邊開著一扇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角門,一個穿著臟污號衣、腰挎彎刀的守衛正歪靠著門框打盹,另一個則眼神陰鷙地掃視著偶爾經過的、面黃肌瘦的罪奴。
張新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臟,努力讓步伐顯得平穩,朝著角門走去。
“站住!”那個醒著的守衛立刻厲聲喝道,手按上了刀柄,“哪來的?辛者庫重地,閑雜人等滾開!”
張新停下腳步,微微垂首,舉起手中的木腰牌,聲音盡量平穩:“奉藥房之命,提審一名人犯,問詢舊案用藥細節。”她不敢直接說“丹”字,只模糊地用了“藥”和“舊案”。
那守衛狐疑地打量她,接過腰牌翻來覆去地看。木牌質地特殊,云紋雕刻精細,“藥”字筆法古拙,確非凡品。他臉色稍霽,但依舊懷疑:“藥房?提審人犯?怎么是個生面孔?以往都是李公公或者趙管事來的。”
張新心一緊,面上卻不敢露分毫,只低聲道:“李公公染疾,趙管事另有要務,遣我前來。問完便回,不敢耽擱。”她賭這守衛并不清楚藥房具體人事,更不敢深究“藥房”可能代表的深層含義。
守衛盯著她看了半晌,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破綻。張新竭力維持著鎮定,甚至微微蹙眉,露出一絲“奉命行事不容刁難”的不耐。
終于,守衛將腰牌拋還給她,嘟囔了一句:“媽的,盡是事……進去吧!別瞎逛,提了人趕緊滾!里面晦氣!”他側身讓開了通道。
“多謝。”張新接過腰牌,心幾乎跳出口腔,低頭快步走進了那扇小門。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汗臭、霉味、餿飯、草藥渣滓和傷口腐爛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屬于絕望的氣息。院子很大,卻異常擁擠骯臟。低矮破舊的棚屋連綿,到處堆放著雜物和垃圾。一些穿著灰色破舊囚服、眼神麻木的人正在監工的呵斥下做著劈柴、洗衣、搗藥等粗重活計。偶爾有咳嗽聲從陰暗的角落里傳來,撕心裂肺。
幾個同樣穿著號衣、但看起來更兇悍的監工拎著皮鞭,像打量牲口一樣掃視著眾人。看到張新這個穿著不同服飾的生面孔進來,目光立刻聚焦過來,帶著審視和惡意。
張新握緊腰牌,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徑直朝著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房的小屋子走去。她必須找到這里的頭兒,光有腰牌不夠,必須有這里的管事點頭才能帶人。
管事房里,一個滿臉橫肉、穿著綢面棉襖的太監正翹著腳喝茶,聽一個小監工匯報。見張新進來,他三角眼一翻:“干什么的?”
張新再次出示腰牌,重復了方才的說辭。
那管事太監顯然比門口守衛見識多,拿起腰牌仔細摩挲了片刻,尤其是那個“藥”字,眼神變幻了幾下。他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張新一眼:“藥房要提人?提誰?”
“一個老廢人,啞婆。”張新盡量讓聲音不帶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