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攀登時更顯倉皇。
謝債幾乎是連滾帶爬,手足并用,顧不得巖石刮擦皮肉,荊棘撕裂衣衫。身后峰頂的咆哮與尖嘯猶在耳畔,混雜著山風,如同追魂索命的咒詛。他懷中緊捂著手心,那滴晨露如同滾燙的冰珠,緊貼肌膚,清冽的生機與石靈債業沉濁的怨力激烈碰撞,在他體內掀起無聲的風暴。
道士緊隨其后,步伐看似踉蹌,卻總能在關鍵時刻穩住身形,偶爾回頭瞥一眼峰頂,嘴里嘟囔著“虧了虧了,該多搶一滴”,手中酒葫蘆卻不含糊,潑灑出的殘酒在身后形成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稍稍阻滯了可能追來的精怪。
直至奔出數里,深入一處林木更為茂密的山谷,耳畔精怪之聲漸遠,兩人才放緩腳步。一條淺溪從谷中穿過,水聲淙淙,略微沖淡了空氣中的緊張。
謝債靠著一棵古樹滑坐在地,劇烈喘息,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滑落。他攤開手掌,那滴晨初之露竟未消散,依舊凝實如珠,在他掌心緩緩滾動,內蘊的霞光已黯淡幾分,卻愈發顯得純凈通透,映照著他掌紋中沾染的血污與塵泥。
“別愣著了,”道士掬起一捧溪水洗臉,甩了甩頭,“趕緊的,趁這露水靈性未散,洗了那石頭疙瘩的怨氣。遲了恐生變數。”
謝債點頭,收斂心神。他依循著魂海中賬本的指引,將全部意念集中在那滴露珠之上,同時引動石靈債業。
“以晨初之清露,滌百年之沉怨……”他低聲誦念,并非咒文,而是發自內心的祈愿與承諾。
掌心露珠仿佛被無形之力牽引,緩緩懸浮而起,脫離他的皮膚,化作一團朦朧的、散發著微光的清寒氣韻。這氣韻如有靈性,順著那根連接著他與石靈本源的渾濁債線,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去。
起初,并無異狀。
下一刻,謝債渾身劇震!
仿佛有一股極寒的冰泉,猛地灌入他四肢百骸,直沖魂靈深處!冰泉所過之處,那原本如附骨之疽、沉重粘稠的石靈怨力,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積雪,發出“嗤嗤”的異響,迅速消融、瓦解!
無數破碎的畫面、窒息的情感碎片再次涌現,但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痛苦與憤怒的沖擊。在那清露的洗滌下,他“看”得更深、更清晰:
不再是黑暗與擠壓的絕望,而是大地深處靈脈的溫暖流淌,是草木根系輕柔的觸碰,是雨水滲入泥土的歡欣……那是石靈被鎮壓前,作為山川一部分所感受過的、最原始而純粹的愉悅。鎮壓帶來的,不僅是自由的喪失,更是與這天地生機聯結的被強行斬斷。
那怨,源于對“生”的眷戀,對“歸處”的渴望。
清露流淌,如同最溫柔的指尖,撫過這些被怨毒覆蓋的記憶殘片,拭去塵埃,顯露出其下深藏的、原本的光澤。
謝債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這嘆息中,竟夾雜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悲憫。
原來,怨毒之下,本是山川之靈。
那冰寒的洗滌感逐漸變得溫和,最終化作一股暖流,滋養著他因怨力消散而略顯空虛的經脈。魂海中,那代表石靈債業的條目,光芒徹底斂去,原本渾濁沉重的土黃色債線,如同被清水洗過,變得透明、輕盈,最終“啪”的一聲,悄然斷裂、消散。
一股前所未有的輕松感,席卷全身。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呼吸都變得甘甜。天地間的色彩似乎鮮明了許多,風聲、水聲、鳥鳴聲也變得清晰悅耳。那種自出生起便纏繞不休的滯澀坎坷之感,終于徹底遠離。
氣運之債,清了!
他緩緩睜開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逝,隨即恢復沉靜,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通透。掌心的露珠已徹底消失,只在皮膚上留下一道極淡的、即將消散的濕痕。
“感覺如何?”道士湊過來,歪著頭打量他,臉上帶著了然的笑意,“是不是覺得天也藍了,水也甜了,看道爺我都順眼了幾分?”
謝債趕忙站立,深深一揖,這一路走來,早已在內心滋長出濃濃新芽,對道士,何止是順眼,那份感恩,只是不言罷了。
道士哈哈一笑,繼續晃晃悠悠地向前自顧走去,背影里也頗顯一絲歡愉。
謝債抬頭,深深吸了一口山谷間清冷的空氣,感受著體內久違的順暢,隨即跟了上去,順道活動了一下筋骨,關節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卻再無往日那種隱晦的沉重。
然而,輕松之余,另一種壓力卻悄然浮現。
石靈債業已消,但魂海中,那本厚重的賬冊依舊存在,無數債線依舊纏繞。最刺目的,便是那根猩紅如血、連接著城南廢墟的狐仙債線。懷中的殘玉,似乎因石靈怨力的消失而失去了一個“鄰居”,變得更加冰冷孤寂,那股哀怨纏綿之意,絲絲縷縷,直透心扉。
三十日之期,已過去些許。真心淚,依舊渺茫。
“石債雖清,狐債方熾。”謝債輕聲道,目光望向城南方向,眉頭微蹙。
道士灌了口酒,抹抹嘴:“路要一步一步走,債要一樁一樁還。至少現在,你走路不會平地摔跤,喝水不會塞牙縫了。對付那心眼多的老狐貍,總算多了點本錢。”
正說著,道士忽然耳朵一動,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猛地扭頭看向溪流上游的密林深處,低喝道:“誰?鬼鬼祟祟的,滾出來!”
謝債心頭一凜,瞬間警覺。
只見林木陰影晃動,一個翠綠的身影緩緩步出,正是去而復返的碧痕。她臉上沒了之前的嬉笑,豎瞳緊緊盯著謝債,帶著幾分驚疑不定,鼻翼再次輕輕翕動。
“你身上的石頭臭味……沒了?”她聲音里充滿不可思議,“那滴露水,竟真能洗去如此深重的怨業?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目光,不再是看新奇玩具,而是帶著一種深深的探究,甚至是一絲……忌憚。
顯然,謝債如此“高效”地處理掉一樁棘手債業,超出了這木精的認知。
新的麻煩,似乎并未因一債清償而遠離,反而以另一種形式,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