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債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這間破舊出租屋的。
或許是被那賣包子的灰鼠老妖攙了一把,或許是憑著最后一點本能跌撞回來的。清心鏡上的血色符文如同催命符,在他腦海里灼燒——三十日。
他癱在冰冷的木板床上,雙目無神地望著蛛網密布的天花板。窗外凡塵的喧囂隔著薄墻傳來,車馬人聲,煙火氣息,曾經是他渴望的“躺平”背景音,此刻卻仿佛都化作了索命的咒語。
閉上眼,那些銀線仍在黑暗中閃爍,一根根,一絲絲,從虛無中來,牢牢系于他心口。
輕微的,是街角小妖欠他的一飯之恩;沉重的,是遠方深水之下某個存在對他先輩的滔天怨念。
“我只是個想混吃等死的凡人啊……”他把臉埋進散發霉味的枕頭里,恨不得就此悶死,一了百了。
清心鏡又震動了一下,鏡面上“二十九”的符文猩紅刺目。
反噬……神魂俱滅……
謝債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冷汗涔涔。他怕死,更怕疼。天地法則可不會跟他講道理。
“得……搞清楚怎么回事?!彼钗豢跉猓雎匝矍澳切]之不去的銀絲亂象,目光落在屋內最清晰的那條線上——這條線并非來自窗外,而是源自他床底下一個舊木箱。
線很細,黯淡無光,卻異常堅韌,傳遞來的感知是一種被長久遺忘的、微不足道的“虧欠”。
他顫抖著手拖出木箱。里面是他全部家當:幾件舊衣,一雙破鞋,還有一本他從未見過、紙張焦黃脆硬的破舊冊子。
銀線,正連在這本冊子上。
謝債拿起冊子,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只有一道模糊的焦痕,像是被雷火燎過。他翻開第一頁,映入眼簾的是一種古怪的、非人般的筆跡,記錄著零碎的信息:
“丙申年三月初七,于青云山道旁,借山狐胡老三三縷清風,助其療傷。允諾來日以晨露百滴相償?!薄凹鬃幽昱D月十三,賒西山石精精魄一縷,用于修補瓦罐。欠靈石半塊。”……
記錄斷斷續續,年代混雜不清,最早甚至能追溯到數百年前。這根本不像人寫的,倒像是……某種天地規則的自動記載?
謝債猛然想起驚蟄那道劈中他的詭異紫雷,以及宗門長老說的“累世孽債”。難道這冊子就是他的“賬本”?那道雷不僅讓他看見了債,還把這東西也劈了出來?
他心跳如鼓,飛速翻閱。冊子大部分記錄都是“某欠某”,但翻到后面,也開始出現“某欠我”的條目。賣包子的灰鼠妖那條“一飯之恩”赫然在列,記錄顯示是八十年前,一位謝姓樵夫在山中給了它半個窩頭。
所以,他不只要還債,還能……討債?
這個念頭讓他精神稍振。他仔細看著關于灰鼠妖的那條,后面竟還浮現出一行淡淡的小字注釋,如同賬本批紅:“恩惠雖小,積年未報,心生掛礙,有損修行??墒铡柺辰K日’三日之氣運抵償。”
還能這樣?謝債瞪大了眼。
就在這時,他心口連接灰鼠妖的那條銀線輕輕顫動了一下,傳遞來一絲微弱的、渴望解脫的意念。
看來,了結因果,對欠債者似乎也有好處?
謝債握緊了賬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蛟S……這絕境中還有一線生機?不只為了活下去,也許還能……討回點公道?
他決定去找那賣包子的灰鼠妖。
再次走上街頭,謝債的感覺截然不同。他強迫自己忽略那些通往四面八方的、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的銀線,只專注于通向包子攤的那一條。
攤子前,那灰鼠老漢依舊忙碌著,身后的妖影比之前清晰了些,抱著麥穗,鼻子不時嗅一嗅蒸籠冒出的熱氣。
謝債深吸一口氣,走到攤前,依照賬本感知到的方式,集中精神于那條銀線,低聲開口,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奇異韻律:“胡老丈,八十年前,青云山北麓,半個窩頭的情分,可還記得?”
老漢包包子的動作猛地一僵,駭然抬頭,一雙豆眼瞬間瞪圓,清晰地倒映出謝債此刻那雙能窺見因果的、略帶銀光的眼睛。
“你……你是……”他嘴唇哆嗦起來,身體微微發抖,周圍的凡人毫無所覺,但他身上的灰鼠虛影卻猛地人立而起,前爪做揖,連連作揖,又是驚恐又是哀求。
“小老兒……小老兒不知是恩公后人當面!”老漢聲音發顫,慌忙擦手,“欠了這么多年,實在惶恐……您,您要什么?這包子您全拿走?攤子也給您?”
謝債看著他嚇得幾乎現出原形,心里那點莫名的底氣忽然就散了。他嘆了口氣,擺擺手:“我不要你的攤子。賬本上說……收你‘飽食三日’的氣運便可?!?/p>
老漢聞言,非但沒松口氣,反而更緊張了,搓著手,鼠須顫抖:“這……恩公,氣運之說我等小妖也只是懵懂,該如何抽取?若是操作不當,恐損及根本……”
謝債也愣住了。對啊,怎么收?賬本只說了能收,沒告訴怎么收啊!
他下意識地看向心口的銀線,集中意念,想著“收取”。那銀線輕輕一顫,似乎與清心鏡產生了某種聯系。他福至心靈,掏出清心鏡,對著那灰鼠老漢一照。
鏡面微光一閃,映出的不再是老漢的模樣,而是一只捧著麥穗的肥碩灰鼠。一道極其細微的、帶著食物香甜氣息的白光,從灰鼠虛影上剝離,被吸入鏡中。鏡面上“二十九”的符文旁邊,多了一個微不可見的小小麥穗圖案。
與此同時,謝債感到一絲微弱的暖意流入身體,精神似乎好了那么一點點。而連接他與老漢的那條銀線,無聲無息地斷裂、消散了。
老漢渾身一輕,臉上露出恍然又欣喜的神色,對著謝債連連鞠躬:“多謝恩公!多謝恩公了結小老兒心事!”他手腳麻利地包起一大籠包子,硬塞到謝債手里,“一點心意!一點心意!”
抱著熱騰騰的包子,看著老漢如釋重負的笑臉,謝債站在街角,心情復雜難言。
了結一樁因果,似乎……感覺不壞?
然而,還沒等他啃一口包子,心口驟然一緊!另一條原本較為暗淡的銀線猛地亮了起來,變得沉重冰冷,傳遞來強烈的催促與……惡意!
這條線,通往城外深山。
賬本在懷中發燙,自動翻到新的一頁,一行新的字跡正在緩緩浮現,墨跡猩紅:
“乙亥年驚蟄,謝氏先祖誤傷青鱗妖蛇,阻其化蛟,因果纏結,累及血脈。今限后人謝債,三日之內,償其‘血食百斤’或‘靈露三滴’,逾期則索命相抵!”
謝債抱著包子的手,瞬間冰涼。
三天?血食百斤?靈露三滴?他上哪兒去找?!
清心鏡冰冷地貼著他的胸口,鏡面上,“二十九”的符文旁,悄然多了一道扭曲蛇形印記,如同死亡的倒計時。
他望著城外云霧繚繞、妖氣隱隱的深山,剛剛升起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頃刻間蕩然無存。
討債路漫漫,而他的欠債,似乎更多、更重。
街角的包子香氣依舊,謝債卻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腳底竄起,瞬間冰封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