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人間不驚蟄 第6章 市井藏真仙

“咱倆之間，也有點小小的‘因果’未清。”

道士的話語輕飄飄的，落在謝債耳中卻重若千鈞。

他愕然看著那條自古樸道士身上延伸而出、連接到自己賬本上的奇異銀線——

它不像妖債那般怨毒猩紅，也不似恩情那般流光溢彩，而是一種更內(nèi)斂、更堅韌、仿佛歷經(jīng)歲月打磨而出的暗銀色，傳遞來的感知模糊而宏大，似一個古老的約定，又似一道未履行的誓言。

“道……道長？”謝債喉頭發(fā)干，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剛離鴉群索命之危，又陷莫測因果之網(wǎng)，這道士救他，莫非另有所圖？

邋遢道士瞧他那副警惕又可憐的模樣，不由嗤笑一聲，灌了口酒，漫不經(jīng)心道：“放心，不是找你討血債。道爺我像是缺你那三瓜兩棗的人嗎？”他拍了拍破舊的道袍，灰塵簌簌而下，“是樁陳年舊事，與你家某位祖上有點牽扯。具體嘛……時候未到，說了你也擔不起。”

他晃了晃酒葫蘆，聽著里面所剩無幾的酒液聲，咂咂嘴：“眼下嘛，先顧好你的小命。那長蟲的債，可是實打?qū)嵉难庵疄?zāi)，還剩……”他瞥了眼清心鏡，“不到十個時辰了。”

蛇形印記猩紅欲滴，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催促與惡意。

謝債一個激靈，瞬間將道士那神秘的“因果”拋諸腦后，急聲道：“請道長指點迷津！市井之中，何處能尋得靈露？”他緊緊握著那三滴盛在“斫妖筷”尖端、靈光微弱的竹液，這遠遠不夠。

“嘖，跟我來吧。碰碰運氣。”道士也不多言，轉(zhuǎn)身便搖搖晃晃地向寺外走去，步伐看似虛浮，速度卻極快。

謝債不敢怠慢，最后看了一眼那叢靈性盡失、焦枯垂死的紫竹，深深一揖，咬牙快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很快下了西山，重回清源城。此時已是后半夜，城內(nèi)萬籟俱寂，唯有打更人悠長的梆子聲在空巷中回蕩。

道士對城中路徑似乎極為熟悉，七拐八繞，專挑那些陰暗狹窄、污水橫流的背街小巷。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油脂、草藥渣滓和某種若有若無的……妖氣混雜的古怪氣味。

謝債心口的銀線變得愈發(fā)雜亂，無數(shù)細微的、代表市井小妖之間瑣碎恩怨的絲線在黑暗中閃爍明滅。他緊緊跟著道士，手中筷子上的三滴竹液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微弱的青光，如同指引。

最終，道士在一個極其不起眼的、低矮破舊的鋪面前停下。鋪面沒有招牌，門板緊閉，只在旁邊掛著一個臟兮兮的、糊滿油污的燈籠，燈籠紙上似乎畫著一個模糊的葫蘆圖案。

“就是這兒了。”道士用酒葫蘆指了指那門板，壓低聲音，“里頭那老家伙，脾氣怪得很，能不能成，看你造化。記住，無論看到什么，都別大驚小怪。”

說完，他也不敲門，直接伸手在那油膩的門板上以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叩擊了幾下。

片刻沉寂后，門板“吱呀”一聲，自動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一股更加濃郁復(fù)雜的氣味撲面而來，像是千百種草藥、礦石、妖骨、以及某種陳年酒精混合在一起，沉淀了數(shù)百年形成的奇異醇厚又刺鼻的味道。

道士率先擠了進去。謝債深吸一口氣，也緊隨其后。

門內(nèi)景象，讓謝債瞬間屏住了呼吸！

外面看只是一個低矮鋪面，其內(nèi)卻異常深邃寬闊，仿佛運用了某種空間拓展之術(shù)。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多寶格，格內(nèi)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散發(fā)著各色靈光的草藥、奇形怪狀的礦石、浸泡在琉璃罐中的不明生物器官、疊放整齊的符箓、甚至還有幾件銹跡斑斑卻隱現(xiàn)寶光的古兵器……

空中，漂浮著數(shù)十盞小小的油燈，燈焰竟是詭異的綠色，映照得整個空間光怪陸離。地面雜亂無章地堆放著更多東西，幾乎難以下腳。

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在一個巨大的、布滿銅銹的藥碾子前忙碌著，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聽起來竟和道士之前哼的有幾分相似。

“老醉貓，還沒死呢？”道士大大咧咧地打招呼，自顧自地在一個堆滿獸皮卷的“雜物山”上找了個空位坐下，翹起二郎腿。

那佝僂身影緩緩轉(zhuǎn)過身。

謝債倒吸一口涼氣！那并非人類，而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貓臉！一雙碧綠的豎瞳在幽綠燈光下閃爍著精明而慵懶的光芒，鼻頭紅彤彤的，像是常年酗酒。它穿著件寬大油膩的人類袍子，爪子里還拿著一個比它腦袋還大的玉質(zhì)酒盅。

一只貓妖？還是道行極高的貓妖！

貓妖掌柜的綠瞳掃過道士，撇了撇嘴，聲音沙啞帶著咕嚕聲：“你這遭瘟的窮酸道士還沒死，我老人家怎么舍得先走？”它目光隨即落在謝債身上，尤其是他手中那三滴竹液和心口隱約閃爍的銀線上，鼻頭聳動了幾下。

“嘖，驚蟄雷劫的味兒，見債的眼睛，還有謝家那本破賬本……小子，你這配置挺齊全啊。”貓妖掌柜一語道破天機，語氣平淡得像在評論今天的天氣，“被哪路債主追得屁滾尿流，跑到我這兒來避難了？”

謝債心中駭然，這道士和貓妖，竟都一眼能看穿他的根底！他不敢怠慢，連忙躬身行禮：“晚輩謝債，確遭青鱗妖蛇索債，需靈露三滴救命，求前輩慈悲，施以援手！晚輩愿盡力償還！”

“靈露？”貓妖掌柜嗤笑一聲，舔了舔爪子，“那玩意兒可不是路邊的露水。至純至凈，蘊天地靈秀，要么出自福地洞天，要么得大能修士凝練。就你這窮酸樣，加上旁邊那個欠我一屁股酒債的窮道士，拿什么買？”

道士在一旁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沒吭聲。

謝債的心沉了下去。

貓妖掌柜卻又晃著大酒盅，慢悠悠道：“不過嘛……你手上那三滴竹液，雖然品相差得沒法看，但里頭那點微末靈性，倒是純正的。看你順眼，老人家我可以發(fā)發(fā)善心，幫你‘提純’一下，或許……能勉強湊出一滴‘凡品’靈露的份量。至于另外兩滴嘛……”

它拉長了語調(diào)，綠瞳閃爍著算計的光芒，目光在謝債身上掃來掃去，最后停在他腰間那枚一直忘了還回去的青云宗雜役令牌上。

“咦？青云宗的牌子？雖然是個雜役的……倒也沾點邊。”貓妖掌柜用爪子摩挲著下巴，“這樣吧，提純的報酬，再加上抵另外兩滴靈露，你替老人家我去城東‘留仙居’跑個腿，取一壇他們窖藏百年的‘猴兒醉’回來。”

跑腿？取一壇酒？就這么簡單？謝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醉貓，你又憋什么壞水呢？”旁邊的道士卻突然插嘴，瞇起了眼，“那留仙居可是……”

“閉嘴！窮酸！沒你說話的份！”貓妖掌柜沒好氣地打斷他，又對謝債咕嚕道，“怎么？不樂意？那就請便吧，看看那長蟲啃你骨頭的時候，會不會因為你窮就嘴下留情。”

清心鏡上的蛇形印記驟然發(fā)燙，刺痛了謝債的皮膚。時間不多了！

“晚輩愿意！”謝債不再猶豫，立刻應(yīng)下。他將那三滴竹液小心地用“斫妖筷”引到一個貓妖掌柜推過來的玉碟中，又解下腰牌遞了過去。

“嘿嘿，懂事。”貓妖掌柜滿意地收起腰牌，爪子一揮，那盛著竹液的玉碟便飛到一個咕嘟冒泡的紫色藥釜之中，它熟練地加入幾樣奇異的粉末和液體，口中念念有詞，爪尖冒出幽幽火焰開始煉制。

不過片刻，一股遠比竹液純凈清冽的香氣彌漫開來。一滴宛如翡翠、靈光盎然的液體從藥釜中飛出，落入一個小小的玉瓶，被貓妖掌柜拋給謝債。

“拿好了。只有一滴，夠不夠打發(fā)那長蟲，看你自己的造化。”它又扔過來一個空酒壇和一張皺巴巴的取酒條，“城東，留仙居，找掌柜的取酒。快去快回。”

謝債接過玉瓶和酒壇，只覺得那滴靈露入手溫潤，其中蘊含的靈性遠非竹液可比，但距離賬本感知中蛇妖要求的品階，似乎仍有差距。

他一刻不敢停留，對道士和貓妖掌柜匆匆一揖，轉(zhuǎn)身便沖出這古怪的鋪子，朝著城東方向疾奔而去。

望著謝債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鋪子里的貓妖掌柜慢悠悠地灌了一大口酒，碧綠的豎瞳里閃過一絲狡黠和看好戲的光芒。

旁邊的邋遢道士嘆了口氣：“留仙居……那可是‘畫皮坊’的地盤。你這老醉貓，又坑那傻小子去惹麻煩。”

“哼，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想從我這拿東西，不付出點代價怎么行？”貓妖掌柜咕嚕著，舔了舔爪子，“再說了，他那本破賬本上，說不定早就畫滿了和那些老鄰居的陳年舊賬，早碰晚碰都得碰……嘿嘿，正好老人家我無聊，看個熱鬧。”

道士搖了搖頭，目光卻望向謝債離去的方向，眼神深處，一絲若有若無的、與他邋遢外表截然不同的深邃關(guān)切，一閃而逝。

“畫皮坊……百年前的舊債，也是時候清一清了。小子，你可別真被那些披著人皮的家伙，給生吞活剝了才好。”

夜風吹過空巷，帶來遠處更夫模糊的梆子聲。

四更天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