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梆子聲遙遙傳來,夜霧濃得化不開,浸潤著清源城沉睡的呼吸。謝債懷揣那滴溫潤的靈露,手捧空酒壇,在迷宮般的巷道里發(fā)足狂奔。
城東“留仙居”。這名字聽起來風(fēng)雅,越靠近,謝債卻越感到一種莫名的心悸。
并非妖氣沖天,相反,此地異常“干凈”,干凈得近乎詭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淡極膩的甜香,像是無數(shù)種花香、脂粉香精心調(diào)和后,又刻意掩蓋掉什么,反而透出一股陳腐的底子。心口那些代表市井小妖的雜亂銀線,到了這片區(qū)域,竟紛紛畏縮避開,仿佛這里存在著某種令它們恐懼的秩序。
留仙居并非想象中的酒肆,而是一座三層高的精致木樓,飛檐斗拱,雕欄畫棟,即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非凡氣派。朱紅大門緊閉,檐下卻懸著兩盞碩大的、繪著美人撲蝶圖的琉璃燈,散發(fā)出柔和卻曖昧的光暈。
門前不見酒客,唯有兩個身著錦緞、面白無須的侍者垂手而立,臉上帶著模式化的、一絲不茍的微笑,眼神卻空洞得令人不適。
謝債喘著氣,在臺階下停住腳步。懷中清心鏡的寒意與蛇形印記的灼痛交替刺激著他——時間不多了!他硬著頭皮上前,遞上貓妖掌柜給的取酒條。
“晚輩受西街‘珍奇閣’掌柜所托,前來取一壇‘猴兒醉’。”
左側(cè)的侍者接過條子,笑容不變,聲音平滑得像打磨過的玉石:“貴客稍候。”他轉(zhuǎn)身推門而入。
片刻之后,他復(fù)又出現(xiàn),手中卻并無酒壇,只是微微側(cè)身:“掌柜有請,請貴客入內(nèi)一敘。”
謝債一怔:“我只是來取酒……”
“掌柜吩咐,此酒珍貴,需當(dāng)面交割。請。”侍者的笑容無懈可擊,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謝債心中警鈴大作,想起貓妖掌柜那狡黠的眼神和道士未盡的警告。但蛇債催命,他別無選擇,只得深吸一口氣,邁步踏入那扇朱紅大門。
門內(nèi)并非喧鬧酒肆,而是一個極盡奢華卻異常安靜的大廳。南海珍珠串成的簾幕,千年沉香木的雕花屏風(fēng),鋪著雪白獸皮的地毯,空氣里那甜膩的香氣更濃了。三五賓客散坐其間,皆衣著光鮮,舉止優(yōu)雅,低聲交談,品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
一切都完美得過分,像一幅精心繪制的浮世繪。
可謝債的“見債”之眼,卻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些賓客,那些侍者,甚至這華美廳堂本身,身上都延伸出無數(shù)細密的、近乎透明的絲線,并非因果銀線,而是一種更黏膩、更虛幻的線,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一切。而端坐主位之上,正含笑望來的那位錦衣“掌柜”,更是線的中心!
那掌柜面如冠玉,鳳眼修眉,堪稱俊美,但謝債卻看到他皮下隱隱有流光蠕動,仿佛一件不合身的人偶。他周身散發(fā)的并非妖氣,而是一種極致的“虛妄”與“偽裝”的氣息。他心口延伸出的線,密密麻麻地連接著在場每一個“人”,似乎在不斷汲取著什么。
這不是妖!更像是……精于幻術(shù)、以人心欲念為食的詭異存在!畫皮妖!
“貴客遠來,有失遠迎。”掌柜開口,聲音溫潤悅耳,卻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猴兒醉尚有最后一壇,乃本店鎮(zhèn)店之寶,只是……價格不菲。”
他目光落在謝債身上,鳳眼里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貪婪,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寶。“不知貴客,打算以何物相易?”
謝債握緊了拳,強作鎮(zhèn)定:“是‘珍奇閣’掌柜讓我來取,他應(yīng)當(dāng)已付過代價。”
“哦?那只老醉貓?”畫皮掌柜輕笑一聲,指尖劃過桌面,留下淺淺印痕,“它欠我的債,可比一壇猴兒醉多得多。它的面子,不夠。”
他緩緩起身,踱步走近,那甜膩的香氣幾乎讓謝債窒息。周圍的賓客和侍者都停下了動作,臉上保持著完美的微笑,齊刷刷地看向謝債,空洞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不過……”畫皮掌柜在謝債身前一步外停下,深深吸了口氣,臉上露出迷醉的神情,“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別。驚蟄的雷劫,天道的債力,還有……一絲令我懷念的、謝家血脈里的固執(zhí)。”
他伸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幾乎要觸到謝債的心口:“把這本‘賬本’留下,那壇猴兒醉,你便可拿走。甚至……我還可以幫你緩解那蛇妖的索命之咒哦?如何?”
謝債駭然倒退,冷汗瞬間濕透后背。他竟連賬本都知道?!
“不可能!”他斷然拒絕。交出賬本,無異于自絕生路!
“可惜。”畫皮掌柜惋惜地嘆了口氣,眼神驟然轉(zhuǎn)冷,“那便只能用你自己來抵了。你這份‘真實’,在這虛妄橫行的世道,可是無價之寶。”
他話音一落,整個大廳的光線陡然扭曲!華美的裝飾、優(yōu)雅的賓客、恭敬的侍者……一切如同褪色的畫皮般剝落,露出底下腐朽、破敗的真實——蛛網(wǎng)密布的空屋,積滿灰塵的家具,以及一具具眼神空洞、被無形絲線操控著行動的木偶般的軀體!
無數(shù)黏膩的虛幻絲線從畫皮掌柜身上爆發(fā),如同毒蛇般向謝債纏繞而來,要將他拖入這無盡的虛妄之網(wǎng)!
謝債想逃,卻發(fā)現(xiàn)雙腳如同被釘在原地,周圍的空間都在扭曲壓縮!懷中的清心鏡瘋狂震動,賬本也在發(fā)燙,但那畫皮妖的力量詭異無比,并非直接攻擊,而是侵蝕心智,扭曲感知!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嘖,老鄰居,欺負小孩子,也不嫌丟人?”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突兀地在大廳響起。
邋遢道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謝債身旁,一只手還拎著那個貓妖掌柜的大酒盅。他打了個酒嗝,用那根“辟邪斫妖筷”隨意地掏了掏耳朵。
“窮酸道士!又是你!”畫皮掌柜臉色終于變了,那完美的偽裝出現(xiàn)一絲裂痕,露出底下扭曲的驚怒,“你竟敢壞我好事!”
“道爺我路見不平,拔筷相助,不行啊?”道士撇撇嘴,將筷子尖對準(zhǔn)那些纏繞而來的虛幻絲線,輕輕一劃。
沒有驚天動地的光芒,那些黏膩的絲線卻如同遇到克星,紛紛斷裂消融,發(fā)出無聲的尖嘯。整個腐朽大廳的景象一陣波動,險些維持不住。
“你!”畫皮掌柜又驚又怒,死死盯著道士手中的筷子,“那是……‘?dāng)鼐壙辍浚∧憔拱阉o了這小子?!”
“借,是借!”道士強調(diào),又晃了晃酒盅,“而且,老醉貓托我?guī)€話——它說,百年前你騙走的那幅‘霓裳羽衣圖’,該還了。不然,它就把你當(dāng)年偷看百花仙子洗澡還掉進池子里的留影玉簡,復(fù)制個幾千份,撒遍三界。”
畫皮掌柜的臉?biāo)查g變得鐵青,皮下流光瘋狂竄動,顯然氣急敗壞,又投鼠忌器。
道士趁機一把拉過還在發(fā)懵的謝債,將酒盅塞給他,又朝角落一個蒙塵的酒架努努嘴:“傻小子,還愣著干嘛?那壇最大的,抱上走人!”
謝債如夢初醒,慌忙沖過去抱起那壇落滿灰塵、卻沉甸甸的酒壇。
“我們走!”道士拽著謝債,大搖大擺地朝外走去,經(jīng)過畫皮掌柜身邊時,壓低聲音,嘿嘿一笑,“對了,再免費奉送個消息——你們當(dāng)年聯(lián)手坑害的那個謝家書生,他還有后人活著。而且,找‘賬本’的,可不止你一個哦……好自為之吧,畫皮兄。”
畫皮掌柜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
道士不再理會,拉著謝債快步走出留仙居。門外那兩個侍者早已癱軟在地,化作兩具失去靈性的粗糙人偶。
直到跑出兩條街,遠離了那甜膩的香氣,謝債才喘著大氣停下,心有余悸。
“道、道長……多謝……”
道士卻擺擺手,臉色并不輕松,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東方已泛起魚肚白。
“別謝了,趕緊回去!那長蟲可不等天亮!”
謝債心頭一緊,抱著酒壇,發(fā)足狂奔向貓妖店鋪。
當(dāng)他氣喘吁吁地將那壇沉重的“猴兒醉”放在貓妖掌柜面前時,天邊已露出了第一縷曙光。
清心鏡上的蛇形印記,紅得如同烙鐵!最后半個時辰!
貓妖掌柜拍開泥封,濃郁的酒香混合著異果芬芳瞬間溢出,它陶醉地吸了一口,這才瞥了謝債一眼,爪子一彈,兩個小巧的玉瓶飛向謝債。
“喏,答應(yīng)你的另外兩滴。加上你之前那滴,夠那長蟲打牙祭了。”
謝債慌忙接過,只見這兩個玉瓶中的靈露,色澤澄澈,靈光氤氳,品相比他自己那滴提純后的還要勝過數(shù)籌!正是賬本感應(yīng)中,蛇妖所要求的上品靈露!
他狂喜之下,不及多想,對著貓妖和道士深深一揖,轉(zhuǎn)身便要沖出店門,趕往城外深山。
“慢著。”貓妖掌柜沙啞的聲音響起。
謝債腳步一頓。
貓妖掌柜舔著酒盅,綠瞳在晨曦微光中閃爍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神色。
“小子,靈露是夠了。但你以為,那青鱗妖蛇苦等百年,僅僅只是為了三滴靈露嗎?”
謝債身形猛地僵住。
“它真正想要的……”貓妖掌柜的聲音變得低沉,“是驚蟄雷劫在你身上留下的那道‘劫痕’,是能助它強行化蛟的唯一契機!送上靈露之時,便是它全力奪你造化、吞你魂魄之刻!”
“你的生路,不在滿足其索求,而在……如何斬斷這百年血仇宿債!”
窗外,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
清心鏡上,猩紅的蛇形印記,驟然爆發(fā)出最后的光芒!
時限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