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來的時候一臉忐忑,走的時候一臉惆悵。
陳無忌給出的條件實在是太寬松了,寬松到讓他心里極度不踏實。
他吃了一輩子的苦,也見了一輩子人心的陰暗。
這讓他深深明白一個道理,人在窮困的時候,很難見到任何的美好。
當連枕邊人的言語都變得尖酸刻薄之后,他就對外面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了。
這個觀念持續(xù)了陳力大半輩子,也正是這樣的想法,才讓他像是一條命硬的旱地龜依舊倔強的掙扎在生活的泥潭里。
可今日,陳無忌忽然給了他一個天大的善意。
哪怕這是同族人,是一個太爺爺?shù)淖铀谩?/p>
還是讓他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他相信陳無忌的人品,也相信陳無忌方才所說的一切應(yīng)該是真的。
可就是無法適應(yīng),也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回到家中,他將陳群喊到了面前。
父子倆坐在了院子外面那棵已掛滿了粉紅桃子的桃樹下。
這是他們父子談?wù)摷彝ゴ笫聲r的固定地點。
在陳群懂事之后,家庭的任何一個重要決策都是在這里進行的。
剛剛懂事時,陳群只是在這里聽著父親說,順帶聽父親對母親的牢騷。
而現(xiàn)在,他終于也有了說幾句話的建議權(quán)。
“爹,我無忌哥怎么說?”不等陳力開口,陳群就忍不住率先發(fā)問。
“他答應(yīng)了。”陳力先拋出一個基調(diào),這才詳細說道,“但他只愿意要三成,額外要求我們有空了就去山上砍樹。”
“無忌哥條件這么寬松?都這么好了,爹你還愁眉苦臉做什么?”陳群撿了一顆掉在樹下的桃子,拿手隨意搓了兩下就咬了一口。
陳力看了一眼,說道:“你要吃吃壞的,這種好的,好歹還能賣幾個錢,這東西吃到肚里也不見飽,過什么嘴癮。”
窮困的家境,哪怕是一顆自家樹上結(jié)的桃子,都需要拿金錢去衡量。
“壞的,這有蟲眼!”陳群拿起桃子沖陳力證明了一下,旋即咕噥說道,“爹,我的眼睛還是不錯的,若是好的,我也不舍得吃。”
陳力這才沒有再說什么,他因為年紀緣故皺成了一團的眼皮有些無力的向下一耷拉,嘆了口氣說道:“可他給的條件太寬松了。”
“我們之前種地只能拿兩成,饑年也還要交租子。周邊其他的佃戶我也基本上都清楚,正常都是倒三七,有些主家稍微仁善一點的也有倒四六。”
“我們現(xiàn)在可倒好,拿的是三七分,好處拿的太多了,讓我心里很沒底。無忌不要,我覺得我們也應(yīng)該主動點兒,你在縣里的事最近干的也不如何順心,要不先歇一段時間,去你無忌哥家?guī)蛶兔Π桑俊?/p>
陳群輕笑,“爹,你砍人的時候那么干脆利落,怎么這個時候反而瞻前顧后了?無忌哥怎么說我們怎么做就是了,放心,這里面肯定沒有別的事,無忌哥的為人,不會坑我們的。”
“我知道,但我們做人也要講良心,無忌給了那么大的好處,我們總不能心安理得就拿了?”陳力斥責(zé)道。
“爹,你說的意思我明白。”陳群說道,“但無忌哥最近沒什么事,我要是去了,我擔(dān)心變成跑過去混白食,反而什么活都沒得做。”
“你勤快點就有了!”陳力沒好氣說道。
“你無忌哥身上的傷還沒好,挑水劈柴這哪樣不是活?他今日還帶著袁家那倆小子上山了,打獵的事情明顯也沒落下,這些你不能做?我們自家人沒道理讓兩個外姓人比了去,更何況,那外姓人還是姓袁的。”
“得得得,我去,我明日就去!”陳群連忙說道。
雖然他這位親爹沒怎么讀書,但肚子里卻全是圣賢道理。
當了這么多年的兒子,對于這一點陳群心里門兒清。
他要是答應(yīng)的晚一點,老爹的道理說不準能說到明天早上。
“去了有點眼力見,別讓袁家那倆野小子搶了先,知道沒有?”陳力不放心的叮囑道。
“知道了。”
“不準去!”一道厲喝忽然從身后傳來。
陳群的母親陳嚴氏忽然從旁邊低矮的土墻后面站了起來,面若寒霜。
桃樹的后面是茅廁。
陳嚴氏一面系著裙帶,一面氣勢洶洶的從茅廁里面走了出來,“陳力,你個被野豬啃了心肝的玩意?你是不是有病?陳無忌都答應(yīng)的事情,你多此一舉做什么?”
“群兒現(xiàn)在在城里的營生雖然不景氣,但每日間也能帶回來幾個銅錢,一個月下來也是一筆不菲的錢財。你放著錢不掙,卻跑到陳無忌家白白做苦力,算是哪門子事?”
陳力一聽這話頓時就上了火,“給袁金堂家當下人的時候你怎么不說這話?那個時候一年的糧食種下來袁金堂要拿走八成,無忌如今只要三成而已,這事你拎不清楚?”
“我拎的清楚!”陳嚴氏怒喝道。
“可陳無忌是你們陳家自己人,是一個祖宗的,他對我們照顧一點難道不是合情合理?他當傻子那幾年,你連家里下蛋的老母雞都給送去了!”
“也許沒有那只老母雞他早就餓死了,現(xiàn)在他就是在報恩。莫說是三成了,他一成不要我覺得都是應(yīng)該的。那只老母雞一個月能下二十二顆蛋,能有十一文錢,一年下來你算算能有多少?一百多文!”
“這都兩年了,兩年下來又得有多少?那是很多很多的一筆錢,是天大的恩情,你還當小事呢是吧?!”
陳群默默捂臉,“娘,這些錢,好像還沒無忌哥那日給的工錢多……”
陳嚴氏狠狠一噎,揮手罵道:“你給我閉嘴!我不管,總之就是很多,那只老母雞對他陳無忌有活命之恩,他就應(yīng)該對我們好點兒。”
“三成不行,這事我不認,他最多只能拿一成。陳力你明兒去說,要是你抹不下這張老臉,我自己去說。有活命之恩,他竟然還好意思要三成,那十畝地就算是白給我們種兩年,我甚至覺得都是應(yīng)該的。”
陳力的臉色越來越黑,他扭頭看向陳群,咬牙問道:“群兒,你介意早點給你娘上墳嗎?”
陳群一怔,連忙一把抱住陳力,“爹,爹,別別別,可千萬別沖動,這事做不得啊,我介意,我真介意。我娘縱然有千般不是,但好歹是我親娘,我不能不孝。”
“沒事,我動手,你別管就行!”陳力惡狠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