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灼的指尖還搭在地板邊緣,那根細線傳來的震顫已經消失。他沒動,呼吸也沒亂,可枕頭下的鐵釘不知何時已被攥進了掌心,指節發白。
與此同時,城南一座不起眼的青磚小院里,燭火搖得厲害。
四皇子坐在主位,手里的茶盞砸在地上已有半刻,碎瓷片還冒著熱氣。他臉色鐵青,盯著跪在下首的謀士:“又是空手而回?我派去的人連門都沒摸到,就被你口中的‘徐容’用幾塊破磚頭、幾根爛繩子逼退了?”
謀士低頭,聲音平穩:“殿下息怒。對方不是靠機關贏的,是靠算人。”
“算人?”四皇子冷笑,“他一個落魄掌柜,能算什么?本王不信他有通天之能!直接燒了那破店,看他還能不能坐著喝茶聽風!”
“若只為泄憤,大可點一把火。”謀士緩緩抬頭,目光如刀,“但若想讓他出山,就不能只毀身,得毀心。”
四皇子瞇起眼:“你說什么?”
謀士從袖中取出一卷薄冊,封皮無字,卻泛著油光,顯然是反復翻閱所致。“這是屬下這三個月來,命人晝夜記錄的《徐容行止錄》。您看——自三日前夜探失敗后,此人每日辰時起身,掃地、擦門、換水缸,動作一絲不差。但他有三件事,從不讓旁人插手。”
他翻開一頁:“其一,每晚熄燈前,必親自檢查臥室地板暗格是否鎖好;其二,床鋪每日都要親手整理,被角折得齊整如軍營;其三,柜中一件舊袍,洗得發白,卻始終壓在箱底,連伙計挪動都被當場制止。”
四皇子皺眉:“就這些?為了一件衣服、一張床發瘋?”
“不止。”謀士繼續道,“上月他冒雨搶出一個焦黑木盒,寧可自己淋病也不讓別人碰。后來查證,那盒子里面只有一枚斷玉佩和幾張舊賬單。毫無價值。”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可他在客棧修門板時,曾對伙計說:‘門歪了,日子就歪了。’這話聽著糙,其實透著一股執念——他守的不是生意,是秩序。是他給自己劃下的那條‘我可以平凡,但不能被踐踏’的線。”
四皇子沉默片刻,嗤笑一聲:“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怕的不是死,是臟了他的破屋子?”
“正是。”謀士點頭,“人一旦有了執念,就有了弱點。蕭灼當年貴為皇子,文武雙全,卻被貶至此,按理早該瘋魔或逃遁。可他沒走,也沒反,反而在這小地方一待三年,像個真正的掌柜一樣記賬、劈柴、修屋頂。為什么?因為他在這里重新立住了‘我是誰’。”
“他不再是二皇子,而是徐容。這個身份,這張床,這扇門,這件舊袍……都是他親手搭建的‘故我’。只要這些東西還在,他就還能騙自己——我已經是普通人了。”
“可一旦這些東西被毀呢?”
謀士嘴角微揚:“那就不是殺他,是撕掉他的皮。他會疼,會怒,會失控。那個藏了三年的蕭灼,就會自己跳出來。”
屋內一時寂靜。
四皇子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兩下,忽然問:“他拒絕過三哥的市舶稅批文,是不是?還收了五十文才賣個假消息?”
“是。”
“可他留了個江湖郎中在院子里治病救人,又給北地鏢師加了半勺油?”
“也是。”
四皇子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夜風灌進來,吹得燭火幾乎熄滅。
“有意思。”他低聲說,“一邊裝窮摳門,一邊又做這些沒好處的事。他是真想當普通人,還是……在等一個不得不出來的理由?”
謀士垂首:“所以他更怕我們碰他的‘普通’。那是他最后的臉面。”
四皇子轉過身,眼神變了。不再是暴怒,而是一種陰冷的篤定。
“那你告訴我,怎么讓他這張臉,一寸寸爛掉?”
“不急。”謀士合上冊子,“現在動手,他只會防。我們要等——等他以為風波已過,等他某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終于可以安心掃地、安心睡覺的時候,再動手。”
“先從最不起眼的地方開始。比如,他天天擦的那扇門板,能不能讓它莫名發霉?他喝的井水,能不能隔三差五變味?他疊好的被子,有沒有可能半夜被人輕輕掀開一角,又原樣蓋回去?”
“讓他懷疑自己,懷疑環境,懷疑記憶。等他開始失眠、坐立不安,覺得自己守不住這點安寧時……我們再給他最后一擊。”
四皇子聽得入神,嘴角慢慢咧開。
“最后一擊是什么?”
謀士輕聲道:“燒屋,不留人。把那件舊袍掛在外面,澆上油,點一把慢火,讓他看著它一點點化成灰。不必傷他分毫,只要讓他明白——你拼了命想藏起來的東西,我抬手就能碾碎。”
四皇子盯著那卷冊子,忽然笑了。
“好。就照你說的辦。”
他轉向門外:“來人。”
一名侍衛推門而入。
“傳令下去:不許見血,不許傷人。我要那間客棧,一天比一天讓人待不下去。從明天起,他門前的排水溝堵了沒人管,他買的米生了蟲,他曬的被子沾了狗屎——都給我做到像意外。”
“還有,盯緊他那間臥房。窗戶朝哪開,床擺在哪兒,柜子幾層放什么……全都記下來。”
侍衛領命欲走,謀士忽然抬手攔住。
“等等。”
他看向四皇子:“時機未至。現在擾他,他只會更警覺。不如先停幾天,讓他覺得我們放棄了。”
四皇子沉吟片刻,點頭:“也好。讓他松口氣,再掐斷他的氣。”
謀士躬身退出,腳步無聲。
屋內只剩四皇子一人。
他拿起那卷《徐容行止錄》,翻到最后一頁,上面畫著云來客棧的簡圖,臥室位置被紅筆圈出,旁邊寫著一行小字:“此地即心牢。”
他用指甲在那紅圈上劃了一下,留下一道深痕。
然后將冊子鎖進檀木匣,吹滅蠟燭。
月光從窗縫斜切進來,照在他半邊臉上,另一半隱在黑暗里,像被刀割開。
同一時刻,云來客棧。
蕭灼仍躺在床上,眼睛閉著,手卻悄悄松開了鐵釘。
他聽見了遠處枯枝斷裂的聲音。
不是錯覺。
有人踩斷的。
他知道那根連接槐樹根部的細線剛才震了一下,很輕,但確實動了。
他沒睜眼,也沒動。
只是在心里默數:從西巷口到北墻,二十一步;從北墻到后窗,七步;從后窗到床前,五步。
若是夜里有人進來,走到他床邊,一共需要三十三步。
他現在能聽見的,只有三十二步以內的動靜。
差一步。
還不夠。
他緩緩將鐵釘塞回枕頭底下,手指撫過床沿一道淺痕——那是三個月前火場搶東西時,被焦木劃出的印子。
外面風停了。
檐下鐵馬依舊未響。
他忽然想起今早掃地時,發現門檻外左側的地磚,比右邊低了半分。他當時沒說話,只拿腳踩了踩,感覺下面有點空。
現在,那塊磚應該還在原位。
但他知道,不會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