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梁毓下了學,走出齋堂,其他人自有書童背書籠,前呼后擁,商量上哪家分茶店亦或去瓦肆中聽評書,看雜劇、傀儡戲……
國子學分甲乙丙丁戊己六舍,一般而言,甲、乙舍國子生家中官職較高,比如王琰,乃同平章事——宰相家的六郎。
但也有例外,若公試得上等,亦可升舍。
他便是這樣升上來的。
他瞧見王琰一出齋堂,立即有一群丙、丁舍的學生簇擁上前,眾心捧月,說說笑笑。
梁毓背好自個兒的書籠,將視線收回,沉默著回家。
他們家是配不起書童的。
剛走出大門,有人喊他,“梁毓?!?/p>
吳墉笑著上前,“今兒怎這般快?”
吳墉跟他差不多,父親乃七品司天監丞,如今在乙舍。
“你怎這般早?”梁毓也笑。
“他們聽說水柜街有個小娘子做得一手甚麼雞子糕,急著走呢,沒為難我。”
兩人走一段路,便各自回家了。
梁毓家住城南,走路離國子監半個時辰,爹每日坐轎去大內上值需一個時辰,奶常念叨住得太遠。
想到王六郎給的乳糖獅子和糖霜蜂兒,他高興了些,加快腳步,幾乎是跑回去,氣喘吁吁邁進院門。
這院里住了幾家人,都是七八品官,領著不高的俸祿,養活一大家子,過得精打細算。
他們家有四間屋子,三間住人,一間是爹的書房。
他聽見了菡姐兒的哭聲,忙跑進去,奶正抱著瑾哥兒,一巴掌摑在菡姐兒臉上。
娘忙去拉,奶指著她罵罵叨叨,“甚麼時辰了,飯還沒好,瑾哥兒都餓哭了!”
娘細聲細氣地賠不是,拉著滿臉淚的菡姐兒去灶房。
“奶,我回來了。”梁毓輕輕將書籠放到爹書房。
梁老太兇神惡煞的臉立即笑容滿面,“乖孫回來啦,奶今兒買了豬肉,給你們父子好生補一補。”
梁毓“嗯”了一聲。
晚上那盤豬肉燉菘菜,爹吃了一大半,瑾哥兒吃了一半,剩下的奶都撿到了梁毓碗里。
他沉默著吃下去。
巷子里來了敲鑼打鼓的貨郎,瑾哥兒嚷著要吃飴糖,奶拗不過,帶他出去買。
爹在書房喝酒,與西屋的王主簿作詩,羨慕同僚家新買了婢女伺候,“有酒醉嘉客,無錢買嬌鬟”。①
梁毓去灶房,娘跟大姐兒、二姐兒正端著粗瓷碗,坐在凳上喝粟米湯。
瞧見他進來,梁曦和梁菡忙起來,“毓哥兒,怎了?你沒吃飽?”
梁毓忙擺手,“沒?!?/p>
他朝外瞧了眼,進來時簾子放下了。
他從袖中掏出油紙包,摸摸菡姐兒腫起的臉,“這是學堂里同窗給我的,我吃了好多,你們偷偷吃掉,別讓奶發現?!?/p>
“糖!”菡姐兒瞪大眼睛。
“瑾哥兒——”梁曦有些遲疑。
“他吃的還少?你們吃。”
梁娘子揪著衣襟,“毓哥兒,要不——”
梁毓擺擺手,“你們吃,被奶發現可就吃不了了?!?/p>
梁曦咬牙,咬了一口乳糖獅子,剩下一掰兩半,分別塞娘和二姐兒嘴里。
梁娘子呆了,“好甜?!?/p>
梁毓這才笑了笑,掀簾出去了。
*
另一邊,黃櫻打量著市井里各個鋪兒,想起早上允哥兒期待的眼神,有些心虛。
她給寧姐兒買絹花是一時興起,忘了寧哥兒。上輩子她是獨生女,沒考慮過小孩兒很容易因為父母偏心而心生不安、自卑、不配得感。
允哥兒又是個敏感的性子。
她在一個貨郎的擔子前停下,旁邊已有一群小孩兒拉著扯著爹娘歡呼。
那擔兒上琳瑯滿目擺滿了小玩意兒,什么撥浪鼓、小竹簍吶,千千車、打嬌惜吶,不倒翁、鈴鐺、小燈籠,小面具、風箏、噗噗噔……上百種是有的,黃櫻看得眼花繚亂。
她直咋舌,不愧是經濟發達的北宋吶。
貨郎笑呵呵地對那娘子夸她懷中小孩兒:“好伶俐小郎,生得磨喝樂模樣兒?!?/p>
聞言,娘子果然很高興,買了個小孩指的紅色寶塔兒。
黃櫻笑,磨喝樂乃梵文音譯,是一種風靡宋朝的泥偶,大概類似于現代的芭比娃娃。小孩兒還愛學磨喝樂的樣兒,尤其七夕的時候,小孩兒都要頂著荷葉玩,跟磨喝樂一個造型。
她拿起一個千千車,——也就是陀螺,發現是木質的,又放下了。
爹自個都能做呢。
她犯了難,小女孩兒喜歡的東西她知道,小男孩喜歡甚?
瞧來瞧去,她眼睛定在一個懸絲貓兒上。
做工粗糙,難得的是貓兒的神態很憨,胖嘟嘟的自有其可愛,提動綁著絲線的小木棍兒,貓的脖子和腿腳都能動起來。
旁邊還有懸絲傀儡、懸絲獅豹,做工精巧,色澤鮮艷,栩栩如生,但顯然價格不便宜,她買不起。
北宋很流行懸絲傀儡——提線木偶,不光瓦子里有各種表演,每逢節慶,更是有許多教坊里出名的弟子演出,老百姓都能看!
“這懸絲貓兒怎賣?”
貨郎是個滿臉笑的老頭兒,“二十文?!?/p>
“忒貴!十文賣不賣?”
“十文不賣?!?/p>
黃櫻笑道,“你這貓兒顏色也褪了,木棍兒也霉了,不知放多久了,十文錢還不賣?再等到雨天兒,更沒成色,十文都賣不了呢!”
老頭拿過來瞧了一眼,“小娘子多少添些?!?/p>
黃櫻摸出十一個銅子兒來,笑瞇瞇的。
老頭:“罷,罷!”
黃櫻喜滋滋地將小貓兒放好。
何時能真養只貓兒就好了,小家伙們定很喜歡。
她挑起擔子,不敢多逛,到了王家磨坊門口,探頭瞧了瞧。
這可是間大店,跟她前幾日買麥面的小面鋪不一樣。
光聽名兒,便知這家經營磨坊,面粉都是自家磨坊產的。
汴京城里統共也沒幾家水磨坊,這王家磨坊便是其中之一。
這可不簡單吶。
東京城里的磨坊,像他們院里戚磨家的小作坊,都是石磨、驢子拉,產量很低,一般供應小面鋪。
戚磨家收了定金,又遇上糧價上漲,本就賠得厲害,那些面鋪又怕他們反悔,都催著交貨,一時間哪里生產得出來呢?戚磨家一急,聽人慫恿,與另一家汴河邊的磨戶伙同,在夜里偷引了汴河水,偏被人告發了。
汴河乃北宋大動脈,官府對水資源管理很嚴,水磨經營資格可不容易獲取。
這頭一道,汴河邊建大型磨坊,光錢就不少;再者,得與都水監相熟,拿到水引才行。
這錢和權,兩頭都要占。
她進了面鋪,店里人很不少,掌柜模樣的中年男子皂衫角帶,在撥弄算盤。
她自個兒擔著擔子瞧瞧看看。
富裕人家吃的“上白面”最是精細,反復研磨多次,數十次過篩,不含一絲兒麩皮,幾乎與她空間里的白面細度差不多。一斤要二十文。
這種面粉一般做貴價糕點才用,那些糕餅鋪子價都貴。
再者就是“頭面”,細度就要次于上白面了,但也是極好的麥面,麩皮不多,一斤十文。
她前幾日買的便是這種。
再次等的,便是窮人家買的“麩面”,相當于全麥面粉,研磨顆粒粗糙,一斤六文錢。
還有些粟面、豆面、蕎麥面、糯米粉、粳米粉……
瞧著這些,黃櫻腦海里冒出綠豆酥、腸粉、紅糖糍粑、南瓜餅、炒年糕、烤麻薯、驢打滾……
口水要流下來了。
她買了十斤頭面,一斤豆面,一斤糯米粉,一斤粳米粉,花了一百五十文錢。
主要是糯米粉貴,一斤要30文。
出了鋪子,她的腳又癢了,只得忍著,看街上還有些甚麼來轉移注意力。
這一瞧,她看見了一家刷牙鋪,喚作“王家刷牙鋪”。
店不大,擠在小小的拐角,東西整整齊齊,店里有個老婦人,懷里正抱個小丫頭子哄,小丫頭剛哭過,抽抽搭搭的,手里拿著撥浪鼓搖呢。
家里之前的刷牙子是馬尾毛的,便宜,一個才五文錢,卻忒硬,刷得牙齦疼。
黃櫻用了一次,跟鋼針似的,她是不敢用,這兩日直接拿手指蘸了牙粉揩牙。
牙粉也是下等的,娘自個兒熬的。柳枝、槐枝、桑枝煎水熬膏,入姜汁、細辛、芎末,一股澀味兒。②
在窮人家,小孩兒是沒有刷牙習慣的,都以為小孩兒要換牙,沒必要刷。
寧姐兒和允哥兒都沒刷過牙。這怎能行。
她一進去,那老婦人卻認識她,“櫻姐兒,果真好了,聽你娘說呢,才瞧見!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黃櫻吃了一驚,腦海里這才浮出個印象來,巷子里王家是開了家刷牙鋪,當是這家了。二姐兒對老太太的臉印象不深,她一時竟沒認出來。
她忙笑,“托您的福。我來買刷牙子呢?!?/p>
老太太忙著哄孫女,讓她自個兒挑。
百姓用的刷牙子多是竹制的,貴人家花樣多,什么虎骨、象牙、玉、玳?!鳂佣加?。
這店鋪東西竟很齊全,最便宜的馬尾毛的五文錢,最貴的玳瑁的,還雕了花,足要一貫錢!
牙粉價更是不同,他們家那種自制的五文錢就能買一盒,還有種用紅木盒裝的,光拿起來就能聞見一股茉莉香味兒,老太太說這一盒要一貫錢。
黃櫻咋舌,有錢人真多。
王家平日低調,沒想到生意做得很用心。
她挑了五個馬鬃毛的刷牙子,要軟些,一個十五文。
遞錢的時候碰上王老太爺進門,打了個照面。老爺子面色紅潤,精神矍鑠。
黃櫻跟老人道了別,便家去了。
回家照例喜滋滋地將錢倒出來,跟娘一起,將錢一個一個串好。
她最愛干這個,小孩兒也最愛看。
除去買東西的,一共有九百六十四個銅子兒呢。
寧姐兒止不住地笑,“好多錢?!?/p>
蘇玉娘點點幾個人額頭,“可不許到外頭胡咧咧!旁人問起,就說賺不了幾個錢,知道不!”
“嗯!”寧丫頭一本正經。
“曉得了娘?!?/p>
黃櫻蹲下,湊到允哥兒跟前,“誰欺負俺們允哥兒了?怎地眼眶紅紅的呢?”
小孩兒扭過頭,不說話,后腦圓圓的。
蘇玉娘咬斷麻線,熟練地打了個結,“甭管他,中午沒讓跟著去,憋屈呢。一個個都是祖宗?!?/p>
黃櫻一瞧,小孩兒眨巴眨巴眼睛,淚珠子往下掉,也不吭聲,默默地哭。
她失笑,“娘刀子嘴豆腐心,她怕你發熱,你昨晚一個勁兒喊冷忘啦?你的新襖還沒好呢,二姐兒傷寒險些醒不過來你不怕?”
“怕。”小孩揉揉眼睛。
黃櫻將他抱在懷里,拍了拍,“以后有的是機會去外頭呢?!?/p>
“嗯?!?/p>
“真乖!”
黃櫻偷偷往他嘴里塞一塊糖。
寧姐兒敏銳地瞧過來。
黃櫻趕緊也給她一塊兒,小丫頭抿唇一笑,兩個酒窩兒,“外頭有甚么好,風吹得我頭都疼,冷得很!”
允哥兒抿唇。
黃櫻將背在身后的懸絲貓兒拿出來,掌心托著,笑瞇瞇道,“你瞧,這是甚?”
允哥兒低頭,一只圓滾滾的黑貓坐在二姐兒掌心。
他張大嘴巴。
寧姐兒忙湊過來,驚呼,“懸絲的!”
黃櫻放到小孩手里,“這是給允哥兒的?!?/p>
寧丫頭急得,“快玩!快玩!”
兩個小孩頭湊在一塊兒,寧丫頭的驚呼聲不時傳來。
允哥兒抿嘴笑,眼睛亮晶晶的。
黃櫻視線跟娘對上,有些心虛。
黃娘子吊起眉,“我是吃人的大蟲?你自個兒賺的錢,依你罷。只手也不能太松。”
黃櫻笑著攬了娘的脖頸,“娘最好啦。”
“把你那嘴甜的本事教教你爹!”說是這樣說,黃娘子卻很受用。
她數著錢,真哥兒在旁邊爬來爬去,寧丫頭和允哥兒咯咯笑著玩懸絲貓兒,爐膛里火燒得旺,屋子里暖乎乎的。
黃櫻去廚房將豬肉洗干凈了便立即燉上。早上那一鍋煮肉的老湯她留了些出來,也加進去。
剛和好面,門口傳來陌生的人聲。
“敢問賣炊餅的黃家住這兒么?”
黃櫻掀起簾子一瞧,是個梳著包髻,穿褐色對襟窄袖短褙子、長襦裙的中年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