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國子監(jiān)。
崔琢坐到講堂,實在餓了。
昨兒爹考教功課,他沒答上來,挨了板子。
爹罵他成日只知招貓逗狗,不學(xué)無術(shù),罰他不許用膳,停了他的車轎,讓他自個兒上學(xué)。
娘一個勁兒抹淚。
崔琢瞪著眼睛一夜沒睡,更子一響便帶著元英和元寶出門了。
早膳也沒用。
任娘在后頭追著也不停。
他煩。
“定是西院里的在相公跟前說郎君壞話!”元英一路氣呼呼的。
崔琢一聲不吭,“饅頭呢?”
元寶忙從書籠里拿出來,“郎君,還熱乎著。我用暖爐煨著呢。”
元寶打開油紙,一股甜滋滋的奶香味兒飄出來。
崔琢接過,并不覺得這種賤食能有什么滋味兒,早上天黑黑的,那小娘子凍得直跺腳,挑著擔(dān)兒怪單薄,他想起冬日里娘總等在爹書房外,孤零零的。
“那小娘子聲音真好聽。”元英也看不上這種賤食,但不敢在郎君跟前嫌棄。
他準備一會兒出去買曹婆婆家的肉餅,油滋滋的餅皮,滿滿的羊肉餡,那才叫一個有滋味。
崔琢咬了一口,頓了一下。
元寶嘴里咬著蜜棗餡兒,眼神一呆,狼吞虎咽起來。
崔琢三兩口將一個饅頭吃完,又拿了一個蜜豆餡兒的。
“郎君,這饅頭比家里做的還好吃!”
崔琢不言,只一味吃,又拿起紅糖餡兒的。
不知是太餓還是怎地,他覺得這饅頭滋味好得出奇,停不下來。
旁邊伸來一只手,拿走一個饅頭,主仆三人抬頭,卻是滿頭大汗的謝家四郎。
“又起遲了!”謝四郎將饅頭塞嘴里,一屁股坐到前面位子上。
“崔四,這饅頭是你家廚娘做的?忒好吃了!放了牛乳吧?好濃的味兒!回頭我也叫家里做。”謝昀回頭,三兩口吃完,“還有嗎?”
崔琢面無表情,“你拿的是最后一個。”
他幽幽地看著謝昀。
元英忙道:“饅頭是一個挑擔(dān)兒的小娘子叫賣的,就在水柜街。”
他倒有些后悔沒嘗一口了。郎君和謝郎君都喜歡,滋味定是不錯了。
他將郎君的筆墨紙硯擺好,趁博士來之前跟元寶去外頭了。
講堂里不許留人伺候。
“那饅頭滋味比曹婆婆肉餅還好吃?”
元寶砸吧嘴里滋味,傻笑,“比肉餅好吃!”
元英腸子都悔青了,不由瞪他一眼,“也不知給我留一個!”
元寶撓撓頭。
*
“爹!我回來啦!”
黃櫻滿頭大汗,擔(dān)子放在門口,直不起腰。
黃父丟下手中修理的車輪,忙走來接過擔(dān)子,被重量驚了,“麥面?”
黃父手掌粗糙寬大,沉默寡言,擔(dān)子在他手里輕飄飄的。
“是呢!碰上外城太平車馱來賣麥面的,比面鋪便宜呢!”
黃櫻跟著黃父將擔(dān)子挑到廚房,將面袋放好。
黃父打開各個袋子,吃了一驚。
黃櫻跑到娘的屋里。
蘇玉娘正坐在窗邊替人縫補衣裳,真哥兒在床里邊爬來爬去。
她如今腿腳不利索,給水柜街染工縫幾件衣裳也能賺幾文錢,算是個進項。
她隔著窗子聽見了,“哪來的錢買恁些麥面?”
黃櫻上午一共做了四籠屜九十五個饅頭,試吃了五個,賺了足有450文錢。
買棗花了5文,紅豆花了5文。雞子20文,豬膏20文,布袋20文,麥面7文,還剩373文錢。
成本只有兩捆柴。
麥面和餡兒都是空間里的。若是自個兒買原料,利潤大概只有一百文。首先,糖的價就不便宜。
她將錢倒進娘縫衣服的笸籮里。
嘩啦啦的聲音驚呆了蘇玉娘。
黃櫻壓低聲音,“娘,我今兒做的紅棗饅頭都賣啦。明兒我接著賣。”
“怎能有這樣多?”
“今兒人多。饅頭比炊餅賣的錢多些,一個賣五文錢。”
蘇玉娘咋舌:“五文錢!能買兩個半炊餅了!也有人能買?”
“能呢!”
“乖乖。”
蘇玉娘給她擦汗,“叫你歇著不聽!你爹找了幾條街都不見!”
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抓著她轉(zhuǎn)了一圈,眉頭吊起來,“你的褙子呢?”
黃櫻笑瞇瞇的,“我典了,換了些面,等賺了錢再買便是。”
“你這小妮!誰叫你典衣裳的!才給你做的!”
黃櫻忙躲過她的手,“早上的粥餅?zāi)銈兛沙粤耍俊?/p>
說起這個,蘇玉娘忙道,“餓了吧,快盛粥吃,你今兒熬的粥用恁多粟,寧丫頭可是高興了,這饞嘴妮,吃了三碗!”
“還有今兒的炊餅,三姐兒說比我做的好吃,我聞著有股很香的味兒。”
黃櫻:“哎,娘你怎地不吃!粥呢?喝了嗎?”
“爹也沒吃?”
“你爹要留給你們吃呢,他去吳員外家,管飯。”
黃櫻蹬蹬蹬跑到廚房,鍋里粟米粥還有好些,炊餅果然沒動。
她就知道。
她麻利地舀了兩碗粥,放上兩個炊餅,端到屋里,“爹!”
她往桌上一放,“快吃!咱們有錢了!要做一天工呢,吳員外最是摳門,能有碗湯不錯了。”
吳員外是正街開書鋪的,家里要打幾個柜兒,那夫婦倆忒摳,愛占便宜。別人都不愛給他們家干,只有黃父老實,拿一件的錢,干幾件的活,也不吭聲。
黃娘子回回站院門口破口大罵。
顯然,蘇玉娘也心梗,“聽二姐兒的。這回再讓你雕花你要漲價!看看櫻姐兒累的!”
黃父笑了笑,端起碗,呼啦啦喝了半碗粥,再咬一口炊餅,“二姐兒做的好吃。”
蘇玉娘狠狠掐他,“吃你的吧。這會子嫌我了。”
黃櫻笑,她也吃了個炊餅,嗯,奶香奶香的,又軟又清甜。
“我怎么嘗著今兒的粥和餅都是甜的呢!”蘇玉娘納悶,“難道是粟米雜豆吃多了,嘴里味道都變了?”
她吃著可甜可香了,“還真比我做的好吃。”
“許是這雪水甜。”黃櫻道。
窮人沒吃過什么東西,奶香味兒更不知道了。
屋子里也冷,她吸了吸鼻子,“三姐兒呢?”
“跟允哥兒拾糞去了。”
牛糞、馬糞都可以賣錢,早上車馬多,這是小孩兒搶著干的活。
蘇玉娘很快將一碗粥、一個炊餅吃完了。這些日子小孩肚里沒東西,大人更別說。
肚子吃飽了,人也精神了。
她將錢串起來,喜氣洋洋,有些得意,“沒成想二姐兒比我還能干,一個人就賣這些錢。”
黃櫻笑,“娘你快好起來,咱兩個賣,賺更多錢。”
“哎!”
“爹,咱買些柴,還有好些東西要煮,我晚上再去賣些。”
“我去炭行買。”
蘇玉娘給了爹二百文錢。
“這雪真是要了命了,也不知能不能買兩束柴。”蘇玉娘心疼錢。
黃櫻也心疼。
這完全就是賠本生意。
“還好天放晴了。”這個點天已經(jīng)亮了,終于放晴了。
她去廚房,將紅豆泡上。
至于紅棗,主要為了掩人耳目,她另有用途。蜜棗得用新鮮冬棗做,那玩意兒可不便宜。
得讓爹給她砌個面包窯,她空間里一堆做面包的原料,有些手癢了。
她跑到娘屋里,“娘,我在這屋熬豬膏,把泥爐子點上,屋里也能有點熱氣。”
說干就干,她抱來柴,生火。
蘇娘子拄著拐下來幫她。
“娘,等賺了錢,咱們?nèi)ゴ髢?nèi)西角樓大街給你瞧腿,國太丞家想必不錯。”
“你個鬼靈精,那太丞給官家看病的,能不好?”
黃櫻笑,“呀,著了!”
她將板油切成小塊,丟進鍋里。
這種豬不是后世飼料喂的,豬油并沒有臭味,直接熬就行。
油渣在鍋里噼里啪啦響,熬得干干的,她夾了一筷,忍著燙咬下去,“咔擦”一聲,好香!
她最愛吃豬油渣了。
這塊油是腹部的,還有沒切干凈的豬腰子,炸了以后酥脆可口,味道別提了。
小的時候媽媽炸了豬油渣,總會加面粉和調(diào)料炒成餡兒,包成包子,用油兩面煎得金黃,那味道她一輩子忘不了。
她將油渣撈出來,豬油也裝進罐子里,兩斤豬油,熬了一小罐。
北宋開始吃三餐了,但像他們這種人家,連取暖的炭都不舍得燒,加一頓飯負擔(dān)太重,只早晚吃。
黃櫻決定先實現(xiàn)三餐自由。
廚房墻邊擺著幾顆菘菜,籃子里有兩顆白蘆菔。她好幾天沒吃蔬菜了,作為一個長久生病吃健康餐的人,真的很不習(xí)慣。
“娘,允哥兒和寧姐兒跑了一早上,回來要餓了,我炒個菘菜吧!”
她看著鍋底的油很心動。
蘇玉娘在替她剝紅棗,她動作麻利,已經(jīng)快剝完了。
聞言,“想吃就炒,菘菜咱們家還吃得起。火還有呢,正好。”
黃櫻立刻去廚房了。
她將菘菜,也就是白菜切小段,趁著鍋底的殘油和最后一把火,丟進去爆炒,撒一把豬油渣,調(diào)料放醬油和鹽,炒得菜幫沾點焦香,出鍋裝盤。
滿屋子香味兒。
寧姐兒聞著味道撒丫子跑進來了,“好香!二姐兒又做好吃的!”
黃櫻扶著她額頭讓她站住,“怎么弄的一身泥,臉上也是,快別動。”
“三姐兒滑了一跤,險些掉城渠里。”允哥兒一板一眼的,臉上也臟兮兮的。
蘇玉娘抓著寧姐兒打屁股,“讓我瞧瞧,這回又是怎地?”
寧姐兒捂著屁股轉(zhuǎn)著圈跑,蘇玉娘抓不住她,“娘,路過個大和尚將我撈了,沒事兒,我餓了!”
黃櫻提起陶壺,“跟我來,先把臉洗了,不然不許吃。”
“這個皮猴子,你好好說說她!整日家不省心!”
黃櫻抓著他們將手和臉都洗了,換了衣裳。
三姐兒撒丫子往屋里跑。
看見娘,她站著不動了,眼巴巴瞅著泥爐子上那盤菘菜,旁邊還烤著幾個炊餅。
她咽了咽口水。
那炊餅可好吃!得虧早上二姐兒給她吃了,她就知道娘不許吃!
二姐兒熬的粟米粥,她想起來就咽口水,甜甜的,可香可糯,不知怎么熬的,要不是娘不許,她能吃一鍋子。
“瞧著做什么,想吃就過來,我是吃人的大蟲?”蘇玉娘板著臉。
允哥兒把錢交到娘手里,“娘,賣了五文錢。”
“我撿的多。”寧姐兒忙道。
黃櫻將三個骨牌凳兒放到泥爐子旁,一人拿一個炊餅,“吃吧。”
允哥兒臉凍得通紅,手使勁往泥爐上貼:“爹的呢?”
黃櫻摸摸他的頭,“爹回來給他炒。我今兒買了很多面,缸都滿了。”
小丫頭趁人不注意,塞了滿嘴餅,聞言,瞪大眼睛,“真的?”
“吃你的!”蘇玉娘看她這副樣兒就想笑。
黃櫻也笑。
允哥兒慢悠悠將炊餅掰開,將菘菜夾到里邊,咬一口,烏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真好次。炊餅也好吃,菘菜竟也這樣好吃。二姐兒做的炊餅是最好吃的。”
黃櫻吃得津津有味。霜打過的菘菜,帶點清甜,夾雜了豬油渣酥脆的口感,她狠狠咬了口饅頭,“嗯,真不錯。過幾日給你們買肉吃。”
“真的?”寧姐兒狼吞虎咽的,“二姐兒病好了做飯也更好吃了!”
黃櫻:“你慢點,沒人跟你搶。”
寧姐兒眼尖,一筷子夾走允哥兒想夾的豬油渣,她吐了吐舌頭。
允哥兒很淡定,夾了塊菘菜吃。
真哥兒聞著香味鬧了。
黃櫻掰了一點炊餅給他拿著磨牙。
“我做的就不好吃了是吧?”
寧姐兒歪頭道,“沒有二姐兒好吃。”
允哥兒無奈。
“你個死妮子!”蘇玉娘擰她耳朵,“今兒怎回事,不是讓你離城渠遠著走,怎么還差點掉進去,你是想嚇?biāo)牢腋愕怀桑∵€帶著允哥兒!”
“疼疼疼!哎娘!我錯了,再不敢了!”
“下次看我不把你屁股打開花!”
“怎么回事?”黃櫻問允哥兒。
“那邊有馬糞,我想撿——”
允哥兒臉都紅了,卷翹的睫毛不安地顫著。
這小家伙皮膚隨娘,白。
一點兒也不會撒謊,脖子都紅了。
估計又是寧丫頭淘氣。
不怪娘大驚小怪,每年那城渠掏渠,都有人掉進去摔死。
黃櫻摸摸他的頭,“那和尚是怎麼回事?”
“和尚就是住咱們隔壁那個!”寧姐兒立馬嘰嘰喳喳,“帶著個小胖子,三嬸說他一天到晚神神叨叨那個。”
黃櫻一臉疑惑。
蘇玉娘:“是他?那個沒剃度的和尚?”
“正是呢。”寧姐兒跳起來,手舞足蹈,“大和尚好生厲害,不知怎麼跑的,在那渠邊一踩、一跳,抓著寧姐兒便站地上了!”
黃櫻回憶了下,原主腦子里有個影子,唯一的印象是,長得好看??
她想象不來。
她搖搖頭,準備做晚上賣的東西了。
寧姐兒精得很,跟在她身后當(dāng)小尾巴。
黃櫻趁娘沒注意,給她和允哥兒一人一小塊紅糖。
小丫頭高興得小臉都漲紅了。
拿出來舔舔又小心翼翼包好,過會兒再拿出來舔舔。
黃櫻哭笑不得。
還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