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筆跡,化成灰她都認得。
夢魘、仇恨、三百余口云家人頭顱上的催命符。
指尖冰冷,寒意如導火索點燃后快速地蔓延全身,使她整個人變得冰涼僵硬。
為什么?
這是太子的筆跡嗎?
作為太子,被封東宮的仁德儲君,為什么要給這個女子寫信呢?
而信怎么會從蕭墨寒的袖中掉落呢?萬千疑慮炸開,幾乎把她理智撕碎。
她迅速收回手來,信封就如一片枯葉一般飄落到了地上。
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仿佛那不是信件,而是吐信的毒蛇盤踞眼前。
但封皮上“親啟”的字樣又具有一種魔咒一般的吸引力。
掙扎、害怕、一點微弱得可笑的希冀。最后她還是彎下腰把那片“枯葉”撿起來。
手指忍不住發抖,揭開火漆封印的時候,“啪”的一聲脆響。
素白的宣紙,只有簡單的四行詩:
晚霽南湖碧,風來上苑香。
空憐花影寂,獨坐對殘陽。
筆跡和封皮一致,雍容中帶有剛勁,每一個轉角處都能體現出皇家的威嚴。這是太子親筆寫的,不可能出錯。
一首平常的寫景詩,值得他冒著這么大的險,托攝政王的手傳給她這個仇人的女兒?
云芷硬是讓自己冷靜下來,把每個字都放在齒間嚼了一遍。
南湖、上苑都是皇家禁地。
而后兩句流露出無法言明的寂寞凄涼之情——空憐花影寂,獨坐對殘陽。一個“空”,一個“獨”。
她快步走到案邊,也不管研墨的事了,直接從筆筒里拿了一支毛筆,在那張被廢棄的紙上蘸了些剩下的水墨寫下了整首詩。
筆尖在南、苑,空,獨這幾個字上重重地畫圈。
南苑…是京城南郊那座早已廢棄的皇家別苑!“獨坐對殘陽”,夕陽西下,說的是別苑里朝西的一座“夕照樓”!
太子的暗示,竟然是這里。
她想起了一件舊事,當年跟隨著父親到東宮陪讀的時候,太子也曾考較過類似的詩謎,那個時候滿座的才子沒有一個想出來答案,只有她在一旁默默地想了出來。他竟然還記得。
她心里一緊,卻又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皇家子弟心思深似海,誰又能保證這不是個圈套呢?
可現在除了信他,她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
目光又掃過詩行,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空憐花影寂”的“花”字上,那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墨點,比其他的筆畫重了那么一分。
花?
華?
當今天子的皇后,娘家姓“華”!
太子在告訴她,去南苑的時候,小心皇后的人!
心已定,她再無遲疑地把寫著詩的紙片湊到了燭火上。
火苗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看著它蜷縮起來、變黑然后變成了一把看不清的灰。
一夜的疲憊與驚懼,此刻盡數被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
必須去南苑。
立刻,馬上。
……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云芷直接去往了蕭墨寒的書房,蕭澈還在她的院子里睡得正香,管事嬤嬤看著她這般模樣,想開口說什么,但最后還是低下了頭,垂眸給云芷行了一禮。
書房門緊閉著。
她站在門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叩響了門扉。
“進。”
里面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沒有一絲溫度。
她推門進來,見蕭墨寒坐在寬大的書案前,穿了一身黑衣,只用一根墨色發簪束著頭發。清早的陽光穿過窗欞照進來,在他周圍鍍上一層淡金色的輪廓,可是他的骨子里依然透著一股凜冽。
“王爺。”她垂首俯身,姿態恭敬得無懈可擊。
他的鼻腔微微“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以下,手中的朱筆仍舊在批閱公文上沙沙作響。
這毫不掩飾的無視,讓她藏在袖中的雙手瞬間攥緊。
“臣妾想出府一趟。”
朱筆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他才緩緩抬起自己的頭,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直看著對方,帶有審視的意思。
“理由。”
到京郊的普濟寺,給澈兒祈福吧。她垂下眼睛,避開他洞悉一切的目光。
普濟寺恰好就在南郊,離那座廢棄的南苑不遠。
書房里陷入一片死寂,靜得只能聽見窗外偶然傳來的幾聲鳥鳴。
他的注視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云芷以為自己撒的謊馬上就要被無情拆穿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話鋒一轉:
“昨晚的信,看懂了?”
云芷心頭猛地一跳,猝然抬頭望向他。
他知道了?
還是說……這根本就是他和太子的一場合計?
無數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是承認,還是繼續裝傻?
“臣妾…不明白王爺是何意思”語氣里帶了剛剛好的茫然。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更顯森然。
下一刻,他起身,繞過書案,一步步朝她逼近。
高大的玄色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將她牢牢定在原地。
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很近,以至于可以聞見他的氣息里有冷冽龍涎香與淡淡的書卷氣。
“普濟寺在南,南苑也南。”他一字一頓,每個字仿佛一把小錘,砸在她心口。“云芷,在本王面前,別玩你的小聰明。”
所有的偽裝被他毫不留情地撕碎,難堪與羞憤瞬間涌上心頭。
她猛地抬起自己的頭來,看著他那張臉,滿眼的憤怒在其中燃燒著:既然王爺都知道了,何必裝模作樣呢,就是為了看臣妾出洋相嗎?”
“本王只是想瞧瞧。”他指尖陡然抬起來,輕柔地掠過她鬢邊一縷碎發,曖昧,又冷得叫人牙花子打顫,“王妃的膽子到底有大。自己一個人闖進廢苑里面,你以為憑借你,就能夠推翻了皇后?
那就不勞王爺費心了,自己的命,自己擔著。
“真的嗎?”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很大,根本不能讓她絲毫的掙脫,“別忘記你現在是攝政王妃。你要是出了事,丟的可是本王的臉。
何其涼薄的話,卻讓她一個字都無法反駁。
她停止了掙扎,冷聲問道:“那王爺想怎么樣?”
他凝視著她那張倔強不屈的臉,沉默了片刻。
“想去,可以。”
她一怔,沒想到他會松口。
“帶上玄影。”
玄影。
他最得力的影衛。名為保護,實為監視。
云芷心念電轉,帶著玄影,雖然失去了自由,卻也多了一層保障,太子既然特意提醒要小心皇后,南苑一行必定是險象環生。
“好。”她幾乎沒有猶豫,當即應下。
他放開了手,又掉頭往案后走去,隨便抓了一張兵防圖,像她這個人已經不再值得他多看一眼。
她望著他冷峻的側影,只覺得這個男人比深淵還要難測。
明知所有的事情,還是用了最曲折的方式留下暗示;說話鋒利如刀子,轉過頭又指派侍衛嚴密監視著她。
他究竟想做什么?
正當她準備轉身離開,他頭也不抬地再次開了口:
“太子不是蠢貨,他行事,自然有他的考量。”
聲音平淡無波,卻像一道驚雷,在她耳邊轟然炸響。
“而你,最好別成了那顆廢棋。”
廢棋。
他承認了。
他竟然就這么輕描淡寫地承認了!
承認了他與太子的謀劃,承認了她不過是他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隨時都可以被犧牲!
云芷只覺著全身血液在剎那之間沖到頭頂,耳中嗡嗡作響,心臟在胸腔內擂鼓一般狂跳,幾乎要掙脫約束。
她狠狠地看著這個男人,想要在他的冰雕一樣的臉孔中找到哪怕一點兒情緒的波動。
沒有。
什么都沒有。
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把所有的光線和情緒都吞噬掉,只留下一片死寂。
他允許她去,是放她這條魚餌去咬皇后的鉤。
他派來玄影,就是握緊了手中的魚線,要保證這條魚餌,不會從鉤上滑脫。
她的一切行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
云芷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讓她瞬間清醒。
什么話也沒有說,甚至連一個屈膝禮都沒有,僵硬地轉過身去。
“吱呀——”
門扉在她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那道深沉如夜的目光。
院中陽光正好,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云芷卻覺得渾身發冷。
一道黑影從廊柱后面無聲無息地閃了出來,正是玄影。身著勁裝的他沒有表情,像一柄出鞘之后便要殺人飲血的鋒刃一樣。
他沖她抱了抱拳,算是行禮,姿態已經表明,隨時可以出發。
云芷看著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心里竟生出一絲荒唐的笑意。
好一個攝政王,好一個蕭墨寒。
這監視,還真是無縫銜接。
她深呼吸一口氣,壓制住心里洶涌的波瀾,仰頭看向京城南郊的方向,目光漸漸變得犀利果斷起來。
廢棋?
那就讓你們看看,一顆廢棋,也能掀翻了你們的棋盤!
為了云家三百多條冤魂,為了求個真相,就算是龍潭虎穴,今天我也得闖一闖!
她剛要對玄影開口,一個凄厲慌張的喊聲卻從月亮門后傳了過來。
“王妃!王妃,不好了!”
管事張嬤嬤幾乎是手腳并用的從抄手游廊那邊連滾帶爬地奔了過來,發髻歪了,鞋也跑掉了一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云芷眉頭一皺:“慌什么?”
“宮…宮里來人了!”張嬤嬤扶著門框,大口喘氣,臉上血色全無,“是…是皇后娘娘…宣您去即刻入宮。
皇后?
這四個字像一塊巨石,狠狠砸進云芷的心湖,激起千層巨浪。
偏偏是這個時候!
她的腳剛要抬起來就這樣被生生地釘在地上,整個人都像是抽空了一樣,身上的血都凝結起來了。
誰下的令呢?
她的聲音雖輕,但透出一股逼人的冷寂。張嬤嬤被嚇了一跳:“是…皇后李公公親自來的!
人在前廳等著呢,說、說是很重要的事,一刻也不能耽擱!”李公公。這根本就不是傳召,這是押解!
云芷的目光從驚恐的張嬤嬤身上移到沉默如山的玄影那邊又落到了緊閉著的書房門上。
南苑是個陷阱,皇宮又何嘗不是個更大的陷阱呢?
蕭墨寒啊,你的這盤棋到底想讓我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