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藥長老三根冰涼的手指搭在云昭腕間。
原本散漫的神色漸漸凝固,像是摸到了什么極不尋常的東西。
“…咦?”
他指下驟然發力,幾乎掐進她脈門,“你這靈根……”
云昭心頭一跳,想起三年前,在家中測靈根時,族老們也是這般圍著她,個個凝眉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仿佛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癥。
她下意識要抽回手,卻發現藥長老的手指如鐵鉗般紋絲不動。
“尋常人靈根如溪流,天賦異稟者如江河。”藥瘋子亂發下的獨眼倏地瞇起,抬頭盯著云昭,“而你這靈根,微弱卻似萬千支流縱橫交錯,雜亂無章,奇怪…”
云昭無言,不就想說她明明是個菜雞,卻為何有這般運氣?都說了她是沾了大師兄的光,一個二個非不信。
她正要開口,忽被一聲怒喝打斷。
“住手!”
袁瓊英和宋硯書終于從院外闖進來,二人發髻微亂,衣袍上沾著泥污和碎葉,狼狽不堪,不知經歷了什么。
袁瓊英對著藥瘋子怒目而視:“你想對我師妹做什么!”
藥長老慢悠悠松手,似乎才注意到另外兩人,哼了聲:“哪來的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云昭見他們一身狼狽,顯然在藥園外的機關吃了虧,忙對藥長老說:“前輩,師兄師姐在我采天心蓮時幫了大忙。還請前輩看在靈草采摘不易的份上,不要為難他們。”
藥瘋子挑眉,隨手拋過去一個小葫蘆。
宋硯書連忙接住。
“解藥。”藥長老頭也不回地往屋里走,“踩了我的毒蘑菇,再晚一刻鐘,渾身就會長滿紫斑,潰爛化膿。”
宋硯書臉色一變。袁瓊英也低頭,果然發現身上已經開始浮現詭異的紫色斑紋,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
兩人急忙倒出藥丸服下。
云昭松了口氣。這藥長老性情雖古怪,倒也不像那般不好說話之人。
她目光不經意又瞥過那瓶養神歸元丹,笑吟吟打起商量:“藥長老,我師兄師姐,在這次采靈草任務中也受了傷。您剛才說,可以用玄蛇內丹與您交換丹藥,我能否……也給我師兄師姐討一樣?”
“小丫頭鬼靈精怪,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藥瘋子撩開頭發,獨眼掃過袁宋二人,哼道,“也罷,反正老夫這些年煉的這些玩意兒,放著也是落灰。不過——我有個條件。”
云昭心想,總算開門見山了,“長老請講。”
“在老夫將雷紋花煉制成功前,你得每日來藥園幫我打雜一個時辰。”
打雜?云昭尋思,聽起來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不過……
她也是有條件的:“長老若能把解鎖魂咒的丹藥一并給弟子,弟子很愿意來幫您打雜——”
“三個月,您看怎么樣?”她慷慨伸出三根手指,“以長老您的能力,三個月時間怎么也能煉制成功了吧?”
打雜三個月,換三瓶丹藥,這筆買賣,怎么算都不虧。
藥長老怪笑一聲,“小丫頭算盤倒是打得精。”
“行。”他把藥扔給云昭,“東西拿去,趕緊走,別耽誤老夫研究寶貝!”
云昭一喜,快速從墻上取下一瓶生骨丹和聚靈丹,又把那瓶養神歸元丹揣進袖中,拉起師兄師姐,“我們走吧。”
待出了藥園,下山時,袁瓊英仍是心存疑慮:“師妹。那藥瘋子行事乖張,又瘋癲邋遢,難道你真要來給他干活打雜?”
云昭滿不在乎:“打個雜而已,又不是什么難事。況且我一次換得三瓶珍品丹藥,這可是多少靈石都買不到的。”
她把那兩瓶丹藥送給袁瓊英和宋硯書。
“這我不能要!”袁瓊英皺眉,“這是你用玄蛇內丹換來的,自己留著。”
“哎呀師姐。”云昭卻挽住她手臂,笑容明媚,“有了藥你的手臂才好得快,刀法也精進更快,以后才能更好的保護我呀!”她轉頭看向宋硯書,“師兄也是,早日突破,我們清霄堂以后就無人敢小看了。這不是很好嗎?”
宋硯書握著那瓶聚靈丹,心情也有些復雜。
他寧可不要這聚靈丹,也不想師妹去藥瘋子那打雜。但看著師妹誠摯的眼神,他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溫和嘆息一聲:“……多謝師妹。”
云昭卻往遠處忘情峰方向望了一眼。
她眼前浮現出的,是在雷絕壁時,大師兄承受雷暴渾身是血的模樣。
她悄悄握緊袖中的養神歸元丹,這瓶丹藥,應該對大師兄身上的雷殛傷有所助益。一會兒找機會給大師兄送去。
***
告別師兄師姐,云昭回到缺月山腳下的院舍。
出去半個月再回來,她對自己這間竹籬小院生出格外的親切與想念。
院里的蘆花雞們見主人回來,也都跑過來圍在她腳邊,歡快地咯咯叫著。
走了半月沒人給它們喂食,園子里的菜葉差不多都被啄光了,露出菜圃里光禿禿的泥巴。不過雞窩里的雞蛋倒是收獲滿滿,撿了大半筐。
云昭簡單給自己煮了個雞蛋面,吃完后天色已經全黑。
這陣出門去絕劍閣的話,路上應該不會遇上什么人。
想到上回,她被夙夜操控意識,差不多也是這陣去的絕劍閣,一路上并未被巡邏的弟子撞見。
云昭便往身上套了件披風,把那瓶養神歸元丹揣進懷里,趁著夜色出了竹籬院。
如今云昭自己御劍其實已經沒什么問題,只是大晚上的御劍挺太招眼,她便順著山階一路步行。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到絕劍閣。
如同她上次來時一樣,絕劍閣外分外寂靜,連空氣仿佛都凝固,靈氣中帶著鋒利的切割感。
但上次有夙夜幫她解開結界,這次她自己來,卻沒辦法就這么進去了。
云昭站在緊閉的殿門外徘徊了會兒,小聲喊道:“大師兄!”
她感覺自己鬼鬼祟祟的,像在做賊。
……
絕劍閣深處,寒潭密室。
謝長胥盤坐于千年玄冰之上,周身雷光隱現,絲絲縷縷的黑色煞氣正從他的經脈中被逼出,又在觸及寒潭霧氣的瞬間湮滅。
忽然,他緊閉的眼睫微顫。
——有人觸動了殿外的結界。
很輕微,帶著一絲試探和熟悉的氣息。并非強闖,更像是一只迷路的小獸,在外圍小心翼翼地徘徊。
這個時辰……會是誰?
神識如水銀般無聲鋪開,瞬間籠罩了整個絕劍閣區域。然后,他‘看’到了。
閣外月光清冷,映照著少女纖細的身影。她裹著一件素色披風,像是怕冷,又像是想將自己藏起來,正踮著腳尖,在他緊閉的殿門外來回踱步,一副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樣。
“你的小師妹來了。”
識海里,夙夜玩味出聲。
她來做什么?
謝長胥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此刻他周身氣息極不穩定,雷殛之傷未愈,體內暴戾的雷霆之力與煞氣正在激烈沖撞,稍有不慎便會失控外泄,任何靠近的人都有可能被誤傷。
這里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就在謝長胥凝思間,門外的少女似乎下定了決心,做賊似的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后極輕極輕地敲了敲門,壓低嗓子,鼓起勇氣喚道:
“大師兄?”
聲音細細軟軟,像羽毛掃過心尖,與他周身呼嘯的雷霆之力格格不入。
謝長胥沉默著。
理智告訴他,他該置之不理,讓她知難而退。
可昭明劍卻不顧他這個主人的意識,為門外的少女打開了結界。
云昭驚喜地看著結界打開,輕盈地往前邁了兩步,走進院中,邊四下環顧邊喊道:“大師兄?你在嗎?”
庭院深處,樹影婆娑,月光如水傾瀉。
謝長胥不知何時已靜立在廊下,一襲白衣勝雪,面容清冷如玉,仿佛已與這月色融為一體。只是那臉色,比往日更顯蒼白幾分。
“何事?”他開口,聲音比這夜風更涼,聽不出絲毫情緒。
云昭被他驟然出現驚得微微一怔,隨即快步上前,從懷中小心翼翼取出那個玉瓶,雙手遞上,眼眸亮晶晶的:“大師兄,這個給你!是養神歸元丹,……或許對你的傷有幫助。”
她仰著臉,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與期待,像捧著一顆赤誠的心,毫無保留地呈到他面前。
謝長胥的目光落在玉瓶上,卻并未伸手去接。
“不必。”他移開視線,聲音冷淡,“我的傷,無需此物。”
云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光彩黯淡了幾分,卻仍固執地舉著:“這是我特意找藥長老討來的…聽說這藥對修復雷霆損傷有奇效……”
“我說了,不必。”謝長胥打斷他,語氣更冷了幾分,甚至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煩躁,“拿回去。”
他周身的氣息因這細微的情緒波動而更加冰寒,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云昭被他冷硬的拒絕澆得整個人一愣,慢慢收回手,緊緊攥住了微涼的玉瓶,低下頭。
半晌,小聲道:“……對不起,打擾大師兄了。”
她轉身,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失落,一步步朝著結界外走去。
就在她即將踏出結界的那一刻,身后傳來謝長胥依舊清冷,卻放緩了些許的聲音:
“日后無事,不必再來此地。”
云昭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哦”了一聲,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庭院重歸寂靜。
謝長胥仍立在廊下,許久未動。
直到確認了那縷氣息徹底遠去,他才垂眸看向方才她站過的地方。
月光下,一枚小巧的玉瓶靜靜躺在青石板上,折射著溫潤的微光。
識海中,夙夜的低笑意味深長:“傷了你小師妹的心,她怕是要回去哭了,你不心疼?”
謝長胥沉默不語,只指尖微動,那枚玉瓶便無聲地落入他掌心。
他收攏手指,將玉瓶納入袖中,轉身重回那片冰冷的寂靜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