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番話如冰錐刺骨,阿琳怔在當地,半晌竟說不出一個字來。她張了張嘴,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連一句辯駁的話也擠不出來。
是啊,她對那些人又何曾真的了解?怎敢篤定,自己一旦敗露,那些人會念及這微薄的舊情放過奶奶?
念頭轉過,阿琳的肩膀再也撐不住,軟軟垮了下去。方才還死死攥著裙擺的手無力垂落,指縫間泄出幾不可聞的嗚咽,像受傷的小獸在暗夜里低泣。
她望著少夫人平靜無波的側臉,那雙眼曾盛滿溫和笑意的眸子,此刻竟比窗外的寒夜還要冷冽,凍得人徹骨生寒。
“少夫人……”她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濃濃的鼻音,“您……您會護著奴婢的奶奶嗎?她老人家一生只知農桑,從未沾過這些腌臜事,她是真的無辜……”
聞言,陳稚魚暗地里松了口氣,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杯底與桌面相觸的輕響,在這死寂的暖閣里竟顯得格外清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重錘。
她緩緩轉過臉,目光落在阿琳蒼白顫抖的唇上,并未立時應承,只斂了神色,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是誰派你來的?要你做什么?”
阿琳閉上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砸在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再睜眼時,眼底已是一片灰敗的絕望,她知道,自己再無退路,便將所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阿琳的聲音斷斷續續,像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燭火,每一個字都裹著苦澀的淚。
“那時母親染了急病,家里當了個干凈,還是沒能留住她。我抱著母親的尸身,在破廟里哭了三天三夜,實在沒辦法,只能尋到牙婆那里,想著賣了自己,好歹能讓母親入土為安。”
她抬手抹了把臉,指尖沾著淚,也沾著幾分不堪回首的狼狽:“就在那時,來了個男人。穿著體面,說話聲音不高,卻讓人不敢違逆。他給了牙婆十兩銀子,并不要我去窯子,也不用我近身伺候,只讓我去京里大戶人家做個尋常丫鬟。”
“十兩啊……”阿琳喉間發緊,“足夠給母親買口薄棺,還能剩下幾兩給鄉下的奶奶。我當時只當是遇到了活菩薩,比起被賣去窯子任人糟踐,或是去哪個府里做牛做馬的粗使丫頭,這已經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了。哪里敢多想?當場就磕了頭,應下了。”
她本就不是什么機靈人,進了陸府,被分到偏僻的小院子里灑掃,日子雖平淡,卻也安穩。直到前兩個月,有人趁著夜色在角門遞了張紙條,才驚覺那十兩銀子原是催命符。
“他說,讓我留意府里動靜,尤其是……尤其是少夫人您的行蹤往來。”阿琳的聲音壓得更低,“我那時才明白,哪里是什么活菩薩,分明是把我推進了另一個火坑。可我能怎么辦呢?母親已經葬了,奶奶還在鄉下等著我寄錢回去……”
她自嘲地笑了笑,眼底一片死寂:“我想著,反正這條命也不值錢,若是能給奶奶攢夠養老的銀子,便是死了也值當。只是沒想到,陰差陽錯,竟被分到了小小姐院里伺候。那人的算盤落了空,卻不肯罷休,前幾日又遞了話來,讓我……讓我平日里在小小姐跟前說些閑話,我雖不覺能有什么影響,但心里頭始終不安,不敢正大光明同小小姐說那些,只能在她半夢半醒之際,將那些話,嚼舌根一般的說出來……”
陳稚魚聽完,眉頭擰成了個川字,目光沉沉地落在阿琳身上,帶著幾分不贊同的冷意。那眼神像帶了重量,壓得阿琳脊背發僵,忙不迭抬頭辯解:“少夫人莫惱,那人雖說要我留意您的行蹤,可陸家規矩森嚴,我入府時沒能分到止戈院,平日里連您的面都難見幾回,哪里能探得什么消息?”
她急得聲音發顫,雙手在膝上不安地絞著:“這幾個月來,我連止戈院的角門都沒靠近過,您的行蹤軌跡,我是半分也不知曉的,您千萬莫要擔心。”
說著,她“咚”地一聲跪伏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面,聲音卻透著幾分倔強的骨氣:“奴婢知道,背主乃是大錯,無論有什么緣由,都難辭其咎。少夫人要打要罰,奴婢絕無二話,只求您念在我奶奶年事已高,從未沾染這些齷齪事,莫要遷怒于她……”
最后幾個字說得懇切,尾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卻硬是沒再掉一滴淚。炭盆里的火星跳了跳,映著她伏在地上的單薄身影,倒顯出幾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執拗來。
陳稚魚聽了這席話,心頭沉甸甸的,五味雜陳。
這般命苦的女子,被人拿捏著軟肋當了槍使,終究是做了背主的錯事。依著陸府的規矩,斷沒有輕饒的道理,輕則發賣到苦寒之地,重則丟了性命也未可知。
可抬眼瞧著地上那抹倔強的身影,明明伏跪著,脊梁卻像支快要折損的竹枝,偏不肯徹底彎下去,這般寧折不彎的風骨,倒是讓她心里又生出幾分猶豫來。
“你該知曉,”陳稚魚的聲音緩了些,卻仍帶著沉沉的冷意,“背主乃是重罪,輕了是發賣遠地,重了便是性命難保。當初事到臨頭,為何沒想過向主子坦白?你在府中這些時日,該看得出陸府待下人素來寬和——你若肯早些說破,未必沒有轉圜余地,未必不會護你周全。”
話落,暖閣里靜了靜,只有炭盆里的銀炭偶爾發出細碎的爆裂聲,像是在應和這未盡的余味。
阿琳聞言一怔,抬眼望著陳稚魚眉梢那抹溫和的憐憫,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淚水卻先一步涌了上來:“少夫人有所不知,當初母親停靈破廟,我跪在街心求告三日,那些高門大戶的車駕從旁經過,眼皮都未曾抬過一下。直到那人出現,遞過那錠銀子時,在我眼里,當真是與天神無異。”
她垂眸抹了把淚,聲音發啞:“后來進了陸府,瞧著這朱門高墻,便當里頭的主子都和從前見過的貴人一般,哪里會真的體恤我們這些下人的苦楚?那時若冒然坦白,只當是自投羅網,豈不是太傻?”
說著,她怔怔望著陳稚魚清麗的面龐,眸光里泛起幾分悵然:“直到少夫人進府,定下那新規矩——讓我們這些新來的,也能憑著本分掙個好前程,那些體面活計再不是內定的老規矩……我那時便知,少夫人是寒門出身,才能為我們這些人著想,與世族不同。”
“其實……”她頓了頓,喉間發緊,“我不是沒想過要坦白。可事到如今,早已過了最佳時機,那些話盤在心頭,怎么說都像是辯解,哪里還說得清?”
陳稚魚靜靜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暖閣里的炭火氣混著阿琳的哽咽,纏得人心頭發悶。
她原以為是這丫鬟心存僥幸,卻未料背后藏著這許多曲折。那些她隨口定下的新規,竟在這丫鬟心里埋下過這樣的念想,而這份遲來的信任,終究是被前塵的膽怯與世事的涼薄耽擱了。
她望著地上那抹瑟縮的身影,只覺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說不出是嘆惋,是無奈,還是別的什么,翻來覆去,只剩一片復雜難言的滋味。
暖閣里的寂靜漫過許久,炭盆里的銀炭燃得只剩一層薄灰,映得光線愈發昏沉。
陳稚魚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你方才說的這些,我信。”
“信”之一字,輕飄飄落在阿琳耳中,卻恍如驚雷。她猛地抬頭,眼里還凝著未干的淚,怔怔望著陳稚魚,半晌沒回過神來。
那突如其來的信任太過珍貴,讓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喉嚨里滾出幾聲又哭又笑的嗚咽,像個在絕境里忽然撞見光的旅人,滿眼都是難以置信的茫然。
“只是,”陳稚魚話鋒陡轉,眉峰微蹙,神色霎時嚴厲起來,“縱有萬般苦衷,做錯的事終究是錯了。背主之罪,斷不能輕饒。”
她的目光掃過阿琳瞬間發白的臉,語氣更沉了幾分:“你應慶幸,尚未鑄成大錯,未讓府中受損。若此事真鬧大了,便是你這條命,也不夠抵償那些損失與禍患。”
阿琳的嘴唇哆嗦著,方才涌起的些許暖意瞬間被寒意取代,她知道少夫人說的是實情,忙又伏下身去:“奴婢明白……奴婢甘愿受罰。”
陳稚魚目光幽深,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既肯主動坦白,也算尚有良知。”話到此處,她放緩了語氣,“你求我護你奶奶,我應了。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今日起,你需聽我的話,將功補過。往后行事,再不可有半分隱瞞,否則……”
她未說下去,可那未盡之語里的分量,已讓阿琳渾身一凜。她重重叩首,額頭撞在地上發出悶響:“謝少夫人開恩!奴婢萬死不辭!”
陳稚魚起身,親自過去將她拉了起來,直視著她的眼睛,問:“他給了你葬母錢,你對他定是忠心,如今讓你反過來幫我,你可會一心一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