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回到鄉下,我早早寫完了作業,空閑的時候就捧著本《三國演義》細細地讀。
書是放假時阿雪給我的,還是文言文原版。
她家書房里有好多書,我摩挲著微黃的紙頁,想起小學六年級時,我也曾有過一本《三國演義》,帶著圖畫,每一篇都是單獨的故事。
那年我爸帶我去書店買英才教程,結賬時被人家提了一嘴兒童版三國,他拿起書翻了兩下,又看了眼定價,最后還是掏了錢。
我至今還記得他跟店員磨價的樣子,“我一了來著捏,這倆一起買,再便宜點么?”
我爸在別處都很節儉,唯獨給我買書格外大方。
《十萬個為什么》我看完一本他給我買一本,《魯濱遜漂流記》也是聽書店老板提了一嘴就買了,《小王子》挑了中英對照版的,還有各種作文書。
他在別的地方從來都很精明,唯獨到了書店,就特別容易被忽悠。
我趴在炕上仔細讀著書,旁邊還放著古漢語詞典,前二十回阿雪標記了許多注釋,估計她也就看到這兒。
我想著趕開學,得再多標記幾十回,也方便她后面繼續看。
正看得入神,窗戶忽然“咚咚”響了兩聲,抬頭就見楊小南隔著窗戶,呲著牙沖我笑。
得,這書是看不成了。我合上書出門,見他倆正站在臺階上。
“打牌走。”馬小寧從兜里掏出一副新牌。
我們仨在馬小寧家偏房,圍著爐子搓起撲克。各自面前一堆大刀肉,牌甩在舊木桌上發出脆響。
這倆明明都初三了,還有半年就要中考,倒顯得比我這個高中生還清閑。
馬小寧甩出一對K,突然說:“等開春,我們家樓房就能住咧,到時候我找你耍。”
“你們家買樓房咧?”我捏著牌的手停在半空。
“城北捏,”楊小南插嘴,“這慫以后也是城里娃咧。”
“你爺你奶呢?”我甩出一對A。
“過。”楊小南說。
“還住這兒么。”馬小寧甩出對3,“他們住不慣樓房。”
“嘖嘖,城里娃,不要。”我合上手中的牌,馬小寧隨即打出一排順子。
牌局才持續了兩個小時,我的大刀肉就輸了個精光,日頭西斜,也該回家吃飯了。
到家飯還沒熟,我拿來奶奶的手機上QQ,阿雪的頭像果然在跳。
“愛情公寓2播了,在東方衛視,你看了沒?”
“沒啊,幾點演?”我回了一句。
頭像很快又跳動:“都播好幾集啦,我也沒看,等開學咱倆一起在電腦上看吧。”
“行。”
我們又聊了些日常,直到奶奶喊吃飯,我才退出賬號。
這個寒假過得倒也平淡,和阿雪雖然見不上面,但每天都在QQ上聊天,算起來比平時相處的時間還要多。
過完了年,走完了親戚,風里已經帶了絲若有若無的暖意,離開學也還有一周多。
某個上午,我爸回鄉下,給爺爺奶奶買了些菜。
飯桌上,他忽然開口:“明兒個咱倆看個電腦走。”
“我們家買電腦?”我差點噎著。
“昂,早早買上,給你學習用么。”我爸扒拉著碗里的飯,“查資料啥滴也方便,以后上大學咧用滴地方也多。”
我低頭扒飯,心里五味雜陳,其實哪需要查什么資料,除了打DOTA,我想不出第二個用途。
只是家里買電腦是我一直以來的盼望,便也沒多說啥。
我爸正和爺爺奶奶聊著村里誰家要蓋新房,我插了句:“馬小寧家說要搬樓房了。”
飯桌上突然安靜下來,我爸放下碗:“啥時候?”
“他說開春就搬。”我邊吃飯邊說。有些消息,倒是我們小孩子知道的比大人們還早。
“那人家要嚷院捏……”我爸夾了一筷子菜,沉默片刻后看向爺爺:“大,去年你過壽,人家隨咧多少?”
爺爺瞇眼想了想,“兩千么。”
“兩千……”我爸喃喃著,繼續吃飯沒說話。
我攥著筷子,聽見自己說:“那電腦先不買咧么,我也用不上。”
我爸抬眼看了看我,“不買能行?”
“能行,爾個買么用處。”我快速扒完了飯,說話像是個大人一樣。
“昂,那爸先給人家還禮。”我爸輕聲說道。
開學前,馬小寧家果然在縣城辦了宴席,我也跟著我爸去了一趟。
馬小寧帶我參觀他家的新房,光臥室就有三間,他爸媽一間,他妹一間,他一間。
我看著他房間里擺著的電腦,雖然有些舊了,可那液晶屏幕還是能清晰照出我的影子。
想到自己都上高中了,還是和弟弟妹妹睡在一個炕上。
不過也只能羨慕羨慕,誰讓人家條件好呢?
我咂咂嘴,退出了房間。
開學第一個晚上,我和阿雪沿著縣城街道慢慢走。
我踩著馬路牙,望著遠處新建的樓盤,那些亮著燈的窗戶像一雙雙陌生的眼睛。
忽然嘆了口氣,“哎,馬小寧家算是出人頭地了,都住上樓房了,我們村里第一家。”
“啥時候呀?”阿雪轉過臉來,睫毛在路燈下撲閃。
“就前兩天。”我說。
“嗷,那也不是每個人都要出人頭地嘛。”她聲音輕輕的。
“誰還不想出人頭地啊?”我反問一句。
“那多累呀,”她笑起來,“非要爭個出人頭地干嘛,咱只要慢慢變好,不就行了嘛。”
我看著她走在路燈下,心想這丫頭明明有個熾熱又有趣的靈魂,卻偏偏喜歡平淡如水的生活。
不過她說的好像也沒什么不好,我咂咂嘴,補了句:“說的也是。”
走了一會兒,我忽然下了馬路牙,“以后不走上面了,咱倆都一樣高了。”
“嗯?我看看。”她停下腳步,站到我面前抬手比了比,“好像……還比我高一點呢。”
我不自覺挺直腰板:“那必須,以后我也走下面了。”
“別呀,”她推著我往馬路牙上站,“你不在上面走,我都不習慣了。”
“走著走著就習慣了么。”我笑著。
“不行不行,”她執拗地把我推回馬路牙上,“快上去。
我只好重新踩上那道水泥邊沿,和她繼續并肩往前走。夜風拂過臉頰,帶著初春特有的清冽。
忽然覺得,所謂出人頭地,不過是在茫茫人海里遇見能陪伴自己一生的人。
而我嘛……已經出人頭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