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在昏睡中發起了高燒,傷口感染了。在廢土世界,這通常是死亡的序曲。周嵐守在他身邊,用珍貴的凈水不斷擦拭他的額頭和脖頸,眼中寫滿了焦慮與無助。林序翻遍了他們所有的儲備,能找到的消炎藥早已在多年前耗盡。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片幽光閃爍的苗床上。
他記得,在觀察那些異常菌絲時,曾注意到一種散發著柔和乳白色光暈的、形態類似珊瑚的菌類。在之前的實驗中,這種菌類的提取液表現出了一定的抑制常見**菌生長的特性。當時他并未深究,因為效果遠不如舊時代的抗生素。
但現在,這是唯一的希望。
“幫我按住他。”林席對周嵐說,聲音因緊張而干澀。他小心地切下一小塊那乳白色的珊瑚菌,用干凈的(相對而言)工具搗碎,混合少量凈水,制成糊狀。
周嵐看著那團發著微光的、粘稠的菌糊,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但看到老刀因痛苦而抽搐的臉龐,她咬了咬牙,用力按住了老刀受傷手臂的上臂。
林序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解開剛剛包扎好的布條,將散發著淡淡霉味的菌糊仔細地敷在猙獰的傷口上。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是煎熬的等待。林序和周嵐輪流守夜,警惕著可能從黑暗中襲來的危險,同時密切關注著老刀的狀況。棺槨號隨著夜潮輕輕起伏,遠處沉船墳場的心跳聲如同背景噪音,永恒地敲打著他們的神經。
底艙依舊寂靜無聲。埃文斯沒有醒來,但林序下去查看時,發現囚室內的菌絲網絡似乎更加“茂盛”了,甚至有一些細小的、散發著微光的子實體從菌絲節點上生長出來,像是一片詭異而靜謐的地下森林。
天快亮時,老刀的高燒奇跡般地退去了一些,雖然依舊虛弱,但呼吸平穩了許多,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傷口周圍的紅腫似乎也消退了一點。
周嵐長長地舒了口氣,幾乎虛脫。她看向林序苗床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某種近乎敬畏的光芒。
“這些蘑菇……你救了老刀。”她的聲音帶著哽咽。
“是它們救了他。”林序糾正道,他看著那片在黎明微光中依舊散發著各色冷光的菌類,心中感慨萬千。這些依靠污染和絕望生長的生命,既是末日的象征,卻也蘊含著延續生命的微弱可能。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中午時分,老刀醒了過來,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恢復了清明。他看了看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手臂,又看了看守在一旁、眼窩深陷的林序和周嵐,沙啞地說了句:“謝了。”
簡單的兩個字,承載了千斤的重量。
也就在這時,底艙傳來了輕微的響動。
林序立刻起身,拿起一份食物和水,示意周嵐照顧老刀,自己獨自走了下去。
埃文斯醒了。
他靠坐在艙壁旁,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藍色的眼睛里,之前的茫然和混亂似乎沉淀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仿佛大病初愈后的疲憊,以及一種……更加清晰的痛苦。他正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上面還沾染著昨日那場殺戮的血污與粘液。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林序,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
“他們……還好嗎?”埃文斯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關切。
“老刀受傷了,但暫時穩定。周嵐受了驚嚇,皮外傷。”林序將食物和水從柵欄縫隙遞進去,“你呢?”
埃文斯沒有立刻去接,他用力閉了閉眼睛,似乎在回憶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我……記起了一些感覺。”他低聲說,帶著恐懼,“當那些……東西沖過來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噪音’,充滿了饑餓、混亂……和一種被扭曲的‘指令’。它們很痛苦……”
他抬起手,輕輕觸摸著身旁艙壁上那些搏動著的、發光的菌絲。“然后,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更細微,但無處不在,就在我們周圍,在這些……絲狀物里。它們也在‘聽’,在‘感受’那片噪音。”
林序心中一震。埃文斯果然能感知到!
“所以你那聲長嘯……”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埃文斯打斷他,臉上露出困惑與后怕,“我只是……本能地,想蓋過那片‘噪音’,想讓它‘停下’。我的身體……好像知道該發出什么樣的‘聲音’才能做到這一點。”他抱住頭,“那感覺……不像是我自己。像是有別的什么東西,在我身體里……借我的嘴發聲。”
林序沉默著,消化著這些信息。埃文斯的能力似乎是某種強大的生物信息干擾或覆蓋,而他與這些異常菌絲之間,存在著一種深層次的、或許連他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共鳴關系。
“你說你聽到了菌絲的‘聲音’?”林序追問,這是他最感興趣的領域。
埃文斯點了點頭,眼神有些迷離:“很模糊……像很多很多細小的耳語。它們……在記錄。記錄這片海,記錄我們,記錄那座‘金屬墳墓’里的一切……包括那個一直在響的‘心跳’。”他指向沉船墳場的方向,“那個‘心跳’……是‘核心’。它很古老……很悲傷……也很……憤怒。”
古老?悲傷?憤怒?林序皺起眉頭,這描述不像是一個單純的信號源或者某種變異生物。
“你能通過它們,‘聽’到墳場里面的具體情況嗎?”林序指向菌絲網絡。
埃文斯嘗試著集中精神,他閉上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一條靠近柵欄的、發光的菌絲。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很多……殘骸……很多死亡……信號很亂……那個‘核心’被層層包裹著……在很深的地方……”他猛地睜開眼,喘著氣,搖了搖頭,“不行,太模糊了,像隔著濃霧。而且……靠近的話,那種‘噪音’會干擾我,甚至會……試圖同化我。”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懼,“昨天……我感覺到它的觸角……差點就抓住我了。”
同化?林序想起了“希望”號求救信號里提到的“異常生物信號”和“非自然”。難道那個“核心”,是一個巨大的、能夠影響甚至轉化其他生物的真菌-機械共生體?而埃文斯的能力,恰好能與它對抗,或者……引起它的注意?
“我們需要進去。”林序看著埃文斯,語氣堅定,“找到那個‘核心’,弄清楚它和‘方舟’到底有什么關系。你是我們唯一的向導。”
埃文斯瑟縮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拒絕。那種被“噪音”和“同化”感包圍的恐懼刻骨銘心。
但林序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愣住了。
“不是靠蠻力。”林序說,他指了指周圍的菌絲網絡,又指了指埃文斯,“是靠這個,和你。你不是武器,埃文斯。你或許是一個……‘翻譯’,一個能與這片廢墟‘對話’的人。一個‘菌語者’。”
“菌語者……”埃文斯喃喃地重復著這個詞,藍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除了迷茫和恐懼外,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奇異的光亮。這個稱呼,似乎為他那無法理解的能力和痛苦,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不那么可怕的解釋。
他看著自己曾經沾滿血污、如今卻仿佛與這些發光網絡相連的雙手,陷入了沉思。
而在他們上方甲板,靠在艙壁休息的老刀,將底艙隱約的對話聽在耳中,他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疤痕縱橫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