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的恢復速度超出了林序的預期。除了那珊瑚菌糊的消炎作用,老刀自身頑強的生命力也是關鍵。幾天后,他已經能拄著一根臨時制作的拐杖,在甲板上緩慢活動。傷口雖然依舊猙獰,但已不再紅腫流膿,開始結痂。
然而,身體的恢復并未帶來心境的平和。底艙傳來的只言片語,像一根根細刺,扎在他的心頭。
“菌語者”?“與廢墟對話”?
老刀靠在駕駛位旁,望著遠處那片如同巨獸殘骸般林立的沉船墳場,眼神陰郁。他承認,埃文斯那聲救命的尖嘯確實扭轉了戰局,林序的蘑菇也確實緩解了他的感染。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信任那個從冷凍艙里出來的男人。
在他簡單直接的邏輯里,力量就是力量,無論它被冠以何種名頭。埃文斯展現出的能力越詭異、越強大,其潛在的危險性就越高。將團隊的命運,甚至可能是尋找“方舟”的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不穩定且背景可疑的“菌語者”身上,在他看來無異于與虎謀皮。
“我們必須談談,林序。”這天傍晚,當周嵐在準備少得可憐的食物,林序在檢查苗床時,老刀拄著拐杖,走到了林序身邊,聲音低沉而嚴肅。
林序停下手中的活計,直起身,看著老刀。他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老刀。”林序擦了擦手上的泥土,語氣平靜。
“那就別繞彎子。”老刀的目光銳利,“底艙那個家伙,是個定時炸彈。昨天他能讓那些怪物發瘋,明天他就能讓我們發瘋。你那些蘑菇和他身上的‘絲線’(他指了指底艙方向),都邪門得很。靠這些去找‘方舟’?我怕我們沒找到方舟,先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對未知的深深忌憚。
“那我們該怎么辦?”林序沒有反駁,只是反問,“掉頭離開?放棄‘希望’號的線索,放棄可能存在的‘方舟’?然后呢?在這片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直到食物耗盡,或者被下一波掠奪者,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撕碎?”
老刀沉默了。棺槨號的現狀他比誰都清楚。資源匱乏,船體受損,他們的生存窗口正在一點點關閉。
“我們可以去找別的幸存者據點,交換補給……”老刀的聲音底氣不足。廢土之上,所謂的據點大多自身難保,交易往往伴隨著欺詐與暴力。
“然后告訴他們,我們扔掉了可能打開‘諾亞方舟’的‘鑰匙’?”林序輕輕一句話,堵死了老刀的退路。
老刀腮幫的肌肉繃緊了。他知道林序是對的。埃文斯和他們綁在一起的秘密,一旦泄露,將會為他們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甚至比沉船墳場的變異體更可怕。
“但他不可控!”老刀最終煩躁地低吼出他最核心的擔憂,“他現在是失憶,是看起來可憐!萬一他哪天想起來了呢?想起自己是誰,想起自己干過什么?你覺得他會對我們這些知情人,對這些把他當囚犯關起來的人,心存感激嗎?”
這時,周嵐默默地走了過來,將兩份稀薄的糊糊遞給林序和老刀。她聽到了他們的爭論,臉上帶著猶疑和不安。
“林序,”她輕聲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懇求,“老刀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我也害怕。每次靠近底艙,看到那些發光的……東西,我就覺得渾身發冷。我們真的能……信任他嗎?”
林序看著眼前兩位并肩求生多年的同伴,理解他們的恐懼。他自己又何嘗不感到不安?但與植物打交道的經歷讓他明白,有些看似危險的東西,其存在本身或許就蘊含著解決問題的契機。
“我不要求你們信任他。”林席緩緩說道,目光掃過老刀和周嵐,“我甚至不完全信任他。但我信任觀察,信任邏輯,也信任我們目前僅有的選擇。”
他指向沉船墳場:“那里有我們需要的答案,也可能有我們需要的資源。硬闖,我們試過了,代價慘重。而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可能與之‘溝通’的渠道,盡管這個渠道本身充滿未知。利用這個渠道,是我們目前風險最低,也是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加沉重:“這不是信任,老刀,周嵐。這是一次……不得已的同盟。與一個我們不了解,但暫時需要其力量的‘盟友’的合作。我們需要他的能力去探索墳場,而他……需要我們的保護和資源來活下去,并弄清楚他自己身上的謎團。我們各取所需,互相提防。”
“同盟?”老刀咀嚼著這個詞,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但眼神中的堅決反對似乎松動了一絲。如果只是互相利用的關系,似乎比將希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信任”更符合他的處世之道。
“那我們怎么保證他不會反過來對付我們?”周嵐問出了關鍵問題。
“控制。”林序的回答冷酷而現實,“他的食物和飲水由我們提供。他的活動范圍受限。老刀,你的武力是明面上的威懾。而我……”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苗床,“我會繼續研究這些菌絲,找出它們與埃文斯聯系的奧秘,以及……可能的反制手段。我們必須掌握至少一種能制約他的方法。”
老刀沉默了許久,最終,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默許了這個“脆弱的同盟”方案。他看向林序的眼神復雜,既有對其實用主義態度的認可,也有一絲對其過于沉迷于那些“邪門”研究的擔憂。
“我會盯著他。”老刀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便拄著拐杖,轉身走向他常待的角落,開始默默擦拭他那根焊著齒輪的鐵棍。行動表明了他的態度——合作可以,但警惕永不放松。
周嵐看著林序,輕輕嘆了口氣:“希望你是對的,林序。”她無法完全安心,但她也明白,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道路。
當天晚上,林序再次進入底艙。他沒有帶食物,而是帶了一小塊干凈的布和一點凈水。
埃文斯看著他,眼神警惕而困惑。
“我們需要談談我們的……合作。”林席開門見山,將“脆弱的同盟”方案,以及其中的條件、限制和彼此的“需求”,清晰地擺在了埃文斯面前。沒有虛偽的承諾,只有**裸的現實利害。
埃文斯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林序說完,他才緩緩抬起頭,藍色的眼睛里沒有憤怒,也沒有屈辱,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早已預料到的疲憊。
“所以,我依然是囚徒。只是……多了些利用價值,對嗎?”他的聲音很平靜。
“你可以這么理解。”林序坦誠道,“但這也是你弄清楚自己是誰,以及你腦子里那些‘方舟’記憶意味著什么的唯一機會。合作,我們都有活下去并找到答案的可能。對抗,或者欺騙……”林序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埃文斯低下頭,看著自己與那些發光菌絲若即若離的手指,沉默了很長時間。
最終,他抬起頭,看向林序,眼神里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接受。”他輕聲說,卻帶著千鈞之力,“我會盡力成為你們需要的……‘菌語者’。但你們也要遵守承諾,幫我找到答案。”
“成交。”林序點頭。
棺槨號上,一個以利益和恐懼為紐帶,毫無溫情可言,卻又至關重要的同盟,在這一刻,于沉默中達成。航向,依舊指向那片隱藏著秘密與危險的銹蝕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