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槨號像一頭受傷的巨獸,在沉船墳場邊緣的陰影里隨波逐流,暫時脫離了那片致命的藍光水域。甲板上一片死寂,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聲,以及三人粗重不均的喘息。
老刀靠在駕駛位的殘骸上,臉色灰敗,失血和剛才的精神沖擊讓他虛弱不堪,但他依舊強撐著沒有倒下,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昏暗的水域。周嵐蜷縮在甲板角落,雙手抱膝,將臉埋在臂彎里,身體還在微微發抖,那菌絲巨人帶來的精神污染和恐懼感,不是短時間內能夠消散的。
林序的狀況最糟。輻射病的折磨因精神透支而變本加厲,他側躺在冰冷的甲板上,蜷縮著身體,發出一陣陣壓抑的、仿佛要將內臟都咳出來的劇烈咳嗽,每一次都帶來肺部的撕裂痛感,眼前陣陣發黑。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隨著這無休止的咳嗽一點點流逝。
底艙一片寂靜。埃文斯在強行引導菌絲巨人后便陷入昏迷,生死未知。
沒有人說話。劫后余生的慶幸,被更深的疲憊、恐懼和一種無形的沉重所取代。他們不僅面對著一個物理上危險的世界,更面對著一個精神層面同樣詭異叵測的敵人。P.E.S.A.留下的遺產,比他們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扭曲。
不知過了多久,周嵐率先抬起了頭,她的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帶著一種空洞后的麻木。她看向林序,聲音嘶啞地問:“那個……日志里說的……‘強制校準’……‘同化’……是什么意思?‘方舟’……到底是什么?”
林序艱難地止住咳嗽,撐起上半身,靠在苗床的金屬架上。他深吸了幾口氣,才將控制臺里看到的那些破碎信息,結合自己的推測,緩緩道出:
“P.E.S.A.,潘多拉環境適應系統,最初可能是一個旨在利用基因工程和共生真菌來凈化環境、幫助生命適應廢土的計劃。‘聯結者’菌株是它的核心,能形成生物網絡,甚至與特定生命體產生共鳴。”
他停頓了一下,感受著肺部火辣辣的疼痛,繼續道:“但后來,計劃的掌控者,為了應對戰爭,或者別的目的,啟動了一個叫‘強制校準’的協議。他們利用一個更強大的信號源——很可能就是所謂的‘方舟’主控單元——強行覆蓋并扭曲了‘聯結者’網絡。結果……網絡失控了。它變得具有攻擊性,開始……吞噬、融合周圍的生物,將它們變成受控的、或者說失去自我的共生體。我們之前遇到的變異體,還有剛才那個巨人……都是被扭曲后的‘聯結者’網絡的產物。”
周嵐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所以……‘方舟’并不是避難所?它是一個……控制中心?一個制造怪物的源頭?”
“日志里提到,‘凈土’是‘方舟’接入測試的一部分。”林序的聲音低沉下去,“如果‘方舟’的核心是這種‘強制校準’和‘同化’,那么所謂的‘凈土’,很可能不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避難所,而是一種……狀態。一種被納入其控制網絡,失去自我,但或許能‘安全’生存在廢土中的狀態。”
這個推論讓甲板上的空氣幾乎凝固。
他們一直追尋的“諾亞方舟”,人類文明最后的希望,真相竟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強制同化的精神牢籠?
“那埃文斯呢?”老刀突然開口,他的聲音因為虛弱而有些沙啞,但眼神卻銳利如刀,“他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日志說他反對,但他現在又和這些‘絲線’扯在一起!”
林序看向底艙入口,眼神復雜:“他應該是P.E.S.A.內部的安全主管,或者類似的身份。他預見到了危險,試圖阻止‘強制校準’,但失敗了。他可能因此被排擠,甚至被陷害……冷凍。他自稱是‘鑰匙’,或許不假,但他這把‘鑰匙’,打開的恐怕不是通往樂園的門,而是……釋放或者控制那個扭曲網絡的門。而他與菌絲的共鳴,可能正是他作為‘鑰匙’的特質,也可能是……當年計劃在他身上留下的‘后門’或‘實驗痕跡’。”
代價。
這個詞再次浮現在林序腦海。激活“方舟”(或者說,與那個主控單元建立深度連接),需要付出的代價,恐怕不僅僅是日志中暗示的區域性能量汲取,更可能是……個體的獨立意志,甚至是整個人類殘存文明的自主性。
這個真相,比任何變異體或掠奪者都更加令人絕望。
周嵐喃喃自語,聲音帶著哭腔:“那我們……我們還在找什么?找到‘方舟’,然后把自己……獻祭給它嗎?”
沒有人能回答她。
老刀沉默了很久,最終,他用沒受傷的手,猛地捶了一下身旁的金屬板,發出“哐”的一聲悶響。
“媽的!”他低吼一聲,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憤怒和憋屈。
追求希望,卻發現希望本身可能是更深的陷阱。這種認知上的顛覆,比**的創傷更讓人難以承受。
就在這時,底艙傳來一陣微弱的呻吟。
埃文斯醒了。
林序掙扎著站起身,示意老刀和周嵐保持警惕,自己則慢慢走下底艙。
埃文斯靠在艙壁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金色的頭發被冷汗浸濕,黏在額頭上。他看起來虛弱到了極點,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但那雙藍色的眼睛里,之前的迷茫和混亂卻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可見底的、混合著痛苦、明悟和一絲……絕望的平靜。
“我都……想起來了。”他看著林序,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大部分……都想起來了。”
他沒有等林序發問,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像是在懺悔,又像是在做最后的陳述:
“我是亞歷克斯·埃文斯,P.E.S.A.計劃的安保主管暨倫理監督員。我警告過他們,‘強制校準’是在玩火,是在創造一種我們無法控制的、集體性的意識怪物……但他們不聽。戰爭逼近,他們需要‘武器’,需要確保‘方舟’的絕對控制權……”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被解除了權限,被監視。最終指令下達前……我知道無法挽回了。我利用最后的權限,將自己和部分核心數據封存進冷凍艙,拋入大海……我以為是逃生,現在想來,更像是……一種懦弱的逃避。”
他睜開眼,看向林序,眼神里充滿了愧疚:“我確實是‘鑰匙’。我的基因序列是啟動‘方舟’主控單元,連接那個被扭曲的‘聯結者’網絡的最高權限憑證之一。但這不是榮耀……這是詛咒。找到‘方舟’,意味著你們要面對那個我當年沒能阻止的怪物,意味著……可能要做出比我當年更艱難的選擇。”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疲憊:
“現在,你們知道了代價。還要……繼續嗎?”
林序站在柵欄外,看著這個背負著沉重過去和可怕秘密的男人,久久無言。
棺槨號在灰暗的海面上輕輕搖晃,仿佛也在這巨大的真相面前,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