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帳內藥氣氤氳,十幾個藥童正低頭分揀藥材,空氣中彌漫著草葉的苦澀清香。昭昭垂著眼,刻意模仿著少年人略顯笨拙的姿態,將杏林堂的藥材一一清點交給當值醫官。
“止血散十瓶,接骨膏五盒...”她壓著嗓子,讓聲音聽起來沙啞低沉,心里卻急急盤算著該如何脫身去尋人。
就在交接將畢時,帳簾猛地被掀開,一位留著山羊胡、面容嚴肅的老太醫快步進來,正是太醫署副院判陳太醫。
“今日送來的血竭成色如何?”陳太醫聲音洪亮,目光如電掃過昭昭,“生面孔?往日杏林堂不是都派老成的伙計來嗎?”
昭昭心頭一緊,忙垂首恭謹答道:“回陳太醫,李掌柜說今日要送的藥材精細,特意讓小的...”
話未說完,帳外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侍衛裝扮的人沖進來:“陳太醫!永嘉侯世子墜馬受傷,人事不省,快!”
陳太醫臉色驟變,抓起藥箱,目光在昭昭剛送來的藥材上掃過,隨手一指:“你,帶著血竭隨我來!”
昭昭暗叫不妙,卻只能提起藥箱跟上。一行人匆匆趕往不遠處一座寬敞華麗的營帳。
帳內暖香撲鼻,永嘉侯世子面色蒼白地躺在軟榻上,左胸衣衫已被剪開,露出大片觸目驚心的淤青。
陳太醫仔細檢查后,捻須斷言:“左脅第三、四肋骨骨折。萬幸未傷及內臟,待老夫正骨固定,靜養月余便可。”
他正要動手,昭昭卻敏銳地注意到世子呼吸時左胸有細微的異常起伏,唇色透著不正常的淡紫。她想起師父說過,肋骨骨折最危險的就是合并肺臟損傷...
“太醫,”她忍不住出聲,刻意壓低的嗓音帶著幾分遲疑,“世子呼吸音弱,可否再仔細聽聽左肺?”
帳內頓時一靜。永嘉侯夫人柳眉倒豎,厲聲道:“哪里來的小藥童,也敢質疑陳太醫?”
陳太醫不悅地瞥了昭昭一眼:“小子,老夫行醫三十載,難道連個骨折都看不準?”
昭昭咬了咬下唇。她本不該節外生枝,但醫者的本能讓她無法坐視不管:“世子呼吸淺促,左胸呼吸音明顯減弱,恐是骨折端刺破肺臟,形成氣胸。若不盡早處置,待胸腔積氣增多,壓迫心肺,恐有性命之憂?!?/p>
“荒謬!”陳太醫氣得胡子發抖,“世子明明意識清醒,若是肺臟破裂,早就...”
“初期癥狀確實不明顯?!闭颜褕猿值?,從藥箱中取出一節中空竹筒,“可否讓小的用這竹筒一試?若貼在傷處聽診,必能聽到異常?!?/p>
永嘉侯猶豫地看向陳太醫。帳內氣氛凝重,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
陳太醫在昭昭堅定的目光下,竟有些動搖。他接過竹筒,貼在世子傷處細聽,臉色漸漸變了。
“如何?”永嘉侯急切地問。
“這...”陳太醫額角滲出冷汗,“呼吸音確實...但也許是老夫聽錯了...”
就在眾人僵持不下時,帳簾再次被掀開。
“讓他治?!?/p>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帳外傳來。眾人回頭,只見一位身著深青色騎裝的年輕公子站在門口,衣袍上銀線暗紋在燈光下流轉,墨玉腰帶勾勒出勁瘦腰身。他面容俊美絕倫,鳳眸微挑,通身的氣度讓滿帳華貴都失了顏色。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緊接著,以陳太醫和永嘉侯為首,所有人齊刷刷躬身行禮,恭敬的聲音匯成一片:
“參見宸王殿下!”
宸王殿下?!
昭昭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門口那人。
宸王!皇帝最寵愛的第七子,謝玄!
她早該想到的!那般氣度,那般權勢,那般深不可測……除了皇室嫡系,還有誰能有?清溪鎮的欽差令牌,盧肅的言聽計從,一切都有了解釋!可“京中貴人”與“當朝親王”之間的差距,仍是讓她心神劇震。她一直與之周旋、懷疑、甚至隱隱對抗的,竟然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手握重權的人物!
謝玄的目光越過行禮的眾人,精準地落在僵直在原地的昭昭身上,仿佛早就知道她在這里。
“你有幾成把握?”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這寂靜的帳內格外清晰。
昭昭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比在清溪鎮時更加復雜難辨,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她看不懂的、仿佛看穿她所有偽裝的了然。四目相對的剎那,她心臟狂跳,幾乎是憑著本能強撐著那副少年藥童的殼子,不讓自己露怯。
她深吸一口氣,刻意沙啞的嗓音里帶著一種豁出去的、不容置疑的堅定,“十成。若世子有任何閃失,小的愿以性命相抵。”
帳內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在親王面前立下軍令狀,這少年好大的膽量!
永嘉侯聞言更加慌亂,求助般地看向謝玄。只見對方微微頷首,永嘉侯這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連忙對昭昭道:“既如此,小先生快請施治!”
昭昭穩了穩心神,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她先以銀針封住世子幾處要穴減輕疼痛,然后小心翼翼地檢查傷處。指尖觸到第三肋間隙時,果然摸到輕微的皮下氣腫。
“需要立即排氣。”她果斷道,“請取一根中空的銀針來?!?/p>
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昭昭精準地將銀針刺入世子肋間。隨著一絲氣體排出的輕響,世子原本急促的呼吸明顯平緩下來,唇色也漸漸恢復紅潤。
“真的...真的排出了氣體...”陳太醫難以置信地喃喃,看向昭昭的眼神徹底變了。
昭昭仔細包扎好傷口,又開出方子:“接下來三日最是關鍵,需密切觀察。這方子能助肺臟修復,防止感染。”
永嘉侯夫人激動地握住昭昭的手:“多謝小先生!方才多有得罪...”
昭昭輕輕抽回手,心思早已飛到了帳外。她目光急切地追尋,只見那位宸王殿下不知何時已轉身離開,帳簾晃動,只余一個驚鴻一瞥的背影。
她再也按捺不住,也顧不得禮數,快步追出營帳。
外面寒風凜冽,她一眼就看見他正利落地翻身上馬,那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神駿非凡,與他深青色的騎裝、冷峻的側顏相映,在冬日的獵場上形成一道極具壓迫感的風景。
“等等!”昭昭喊道,一時忘了偽裝,清亮的女聲脫口而出,帶著難以抑制的急切,“你答應要告訴我師父的事!”
他勒住馬韁,白馬噴著鼻息,不耐煩地踏著步子。他回過頭,垂眸看她。冬日稀薄的陽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比在清溪鎮時更加難以捉摸,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這目光更添了幾分令人心悸的重量。
他沒有計較她的失禮,只是用目光指了指旁邊一匹早已備好的棗紅色駿馬,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
“上馬?!?/p>
他命令道,不容反駁。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p>
昭昭看著那匹馬,又看向他。知道了他是宸王,這簡單的兩個字仿佛都有了千鈞之力。她與他之間,隔著的不再僅僅是清溪鎮的恩怨猜疑,還有一道名為“天潢貴胄”的、巨大的、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
但她沒有猶豫。
師父的下落重于一切。她咬了咬牙,走到棗紅馬旁,抓住馬鞍,動作略顯生疏卻異常堅定地翻身上馬。
“帶路?!彼纤哪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謝玄不再多言,一夾馬腹,白馬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昭昭立刻策馬跟上。
兩騎一前一后,迅速遠離了喧囂的營帳區域,向著獵場深處那片寂靜而未知的林地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