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縣城醫館的郎中歸還了借來的醫書,杜永便離開最繁華熱鬧的主干街,穿過那些陰暗狹窄的小巷來到城西。
與大多數窮苦人聚集的地方一樣,這里的衛生狀況相當糟糕。
尤其是那條用來傾倒污水的溝渠,散發著刺鼻的惡臭。
墻根底下還能看到有人“放水”留下的淡黃色痕跡。
許多區域雜草叢生,壓根就沒人清理,老舊的墻壁和建筑更是在潮濕氣候影響下長滿了綠色霉斑與青苔。
如果不是遠處還能看到城墻,杜永都會認為這里是某個荒山野嶺中廢棄的村落。
可就是這樣一片不大的地方,卻是整個縣城內人口最密集的區域,足足擠進了超過半數的底層平民。
一眼望去到處都是緊張忙碌的大人身影,以及看上去有些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四處亂跑的孩子。
因為城內絕大部分最有價值的土地,基本都被有錢有勢的鄉紳大戶和商人占據著。
以杜家為例,光是府邸內的院子就有四個,一個主院三個偏院,占地面積高達二十多畝。
主院更是栽種了不少觀賞性的樹木和花卉,甚至有一座小號的假山涼亭。
就這還沒算那些商鋪、酒樓和作坊。
畢竟在古代,城市不光意味著人口、市場和財富,同樣還意味著有城墻跟軍隊的保護。
不用擔心幾代人積累的家產,突然在一夜之間就被土匪強盜上門洗劫一空,搞不好連全家老少的性命都要賠進去。
所以富人往往非常喜歡在城內置辦各種產業,導致原本就十分有限的土地與房產價格居高不下。
平民的生活空間不斷被擠壓,最終會形成大量人口聚集在一小塊區域居住的狀況。
換言之,這就相當于古代版的貧民窟。
同樣也是幫派、地痞流氓和三教九流江湖人士經常出沒的地方。
作為一個穿著錦衣、頭戴銀冠的少年郎,杜永在城西無疑是相當扎眼的。
因為這里不管大人還是小孩,基本都穿著打補丁的麻布或粗布衣服。
所以從踏進來的剎那,他就被好幾個人盯上了。
可不知道為什么,對方就只是單純的跟在屁股后頭。
既沒有靠近偷竊,也沒有嘗試著通過敲詐勒索、威脅恐嚇來獲取財物。
杜永覺得大概率是本地幫派的“眼線”。
不過這幾個人腳步輕浮,一看就知道沒有練過武功,壓根算不上是什么威脅。
“孩子,趕緊回家去吧,這里可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一位在路邊賣包子的中年婦人忍不住好心提醒了一句。
“哦,為什么?難道西城的治安很差嗎?”
杜永在對方的攤位前停下腳步,饒有興致打量著那些擺放在竹籠內的包子。
與大多數人印象中雪白綿軟的面皮不同,這些包子的賣相看上去非常粗糙且呈現出黃褐色。
初步推斷應該是工藝不過關,沒能在研磨過程中將麥子的麥麩剔除掉導致的。
要知道在現代社會中看到的白色面粉,實際上是剔除了包括麥麩在內的大量雜質的結果。
當然,也有可能是故意不剔除掉。
畢竟麥麩也是糧食,雖然味道和口感都不太好,但能提供營養填飽肚子。
對于這個時代的底層平民而言,能不挨餓就已經是件相當幸運的事情了。
至于口感和味道,壓根就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
看著眼前這位衣著華麗、唇紅齒白的富家少爺在自己的攤位前駐足,婦人不由得嘆了口氣:“唉——對于我們這樣的窮人來說當然算不上差,可對于你就不同了。”
“要知道光是你頭上戴著的束發銀冠,就抵得上這里大部分人家一年不吃不喝收入的總和,難保不會有誰起歹心謀財害命。”
“屆時要是官府追查怪罪下來,不知道有多少家要跟著一起倒霉,我這個小生意恐怕也沒辦法做下去了。”
“您認得跟在我身后的那幾個人?”
杜永用不是很確定的語氣問了一句。
“認得,當然認得。他們都是洪爺的手下。”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婦人刻意將聲音壓得很低,就好像怕被別人聽到一樣。
“洪爺是誰?”
杜永不動聲色的繼續追問,并且隨手掏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攤位上,緊跟著拿起一個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跟預料中的差不多,這種含有大量麥麩的面,無論是味道還是口感都一點也不好,甚至還有一股子微微的酸苦味。
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餡居然不是素的,而是豆腐、豆芽、韭菜和煮爛的豬肉皮混合在一起,吃起來非常的香。
要知道這包子才兩文錢一個。
同樣的價錢在繁華的主干道上只能買到素餡的。
婦人趕忙撿起碎銀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確認是真的之后頓時面露喜色。
因為就是這一小塊白銀的價值就相當于兩百多文銅錢,差不多能把攤位上所有的包子都買下來了。
只見她先是把碎銀塞進腰帶貼身藏好,然后才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遠處那幾個身影低語道:“洪爺是西城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在這里說話甚至比官差還要好使,幾乎沒有什么事情能瞞得過他的耳目。”
“而且如果誰家遇到什么困難或意外急需要用錢,也只能找洪爺借點來周轉。”
“看到巷子前邊那個氣派的典當鋪和旁邊的賭坊了嗎?全部都是洪爺名下的產業。”
“這位洪爺是放印子錢的?利息有多高?如果還不上會怎么樣?”
杜永瞬間來了興趣。
從對方的描述中他已基本可以斷定,這個所謂的“洪爺”就是個兼具黑社會性質的地頭蛇。
畢竟古代官府的基層統治能力非常薄弱,光靠那點巡檢和捕快根本不可能管得過來,所以很多時候只能靠自治。
在鄉村,這種自治權一般都掌握在鄉紳大戶或德高望重的族老手中。
可城鎮之中則會因為商業的繁榮滋生出各種各樣的結社、幫會。
他們有的可能當地權貴故意扶持起來的黑手套,專門干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有的則僅僅只是地痞無賴聚在一起欺壓良善混口飯吃。
再加上這個世界存在著武功,習武之人和普通人之間的力量差距大到難以想象,類似的情況自然也就更加嚴重。
部分實力強大的幫派權力和勢力范圍更是得到了官府的承認。
其內部事務根本不需要走正規的司法渠道,而是可以用幫規、會規自行處置。
另外,江湖人士之間的恩怨廝殺只要不牽扯到外人,哪怕是上百口的滅門慘案官府也不予理會。
盡管才穿越過來沒多久,但杜永已經聽自家護院說起過不少江湖上的事情,明白這個世界看似平靜的表面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危險。
“每個月一分利,如果還不上就得拿房子乃至自己和妻兒抵債。”
婦人用一種十分平常的口吻給出了答案。
每個月一分利?
那就是年利率百分之一百二十,妥妥的屬于高利貸,而且不受法律的保護。
因為這個世界的朝廷明文規定,借貸利息最多不得超過本金一倍,也就是百分之百。
杜永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杜家也給別人放貸,但利率一般都維持在年利率百分之五十左右。
想到這,他立馬追問道:“如此高的利息難道就沒人賴賬嗎?”
婦人輕輕搖了搖頭:“賴賬?誰敢!洪爺可不會跟欠債的人去縣衙打官司。而且聽說他還算是半個江湖中人,因此官府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杜永似乎明白了什么繼續追問:“你的意思是……這位洪爺會武功?”
“不知道。洪爺從來沒有親自跟人動過手,但他手下有個叫蘇含的人很厲害。前些年有個愣頭青聯合十幾個亡命之徒埋伏在小巷里妄圖殺掉洪爺取而代之,但都被蘇含一人一劍殺了個精光。好了,吃完這幾個包子趕緊回家去吧,不然你爹娘該擔心了。”
婦人拿起一張晾干的荷葉裝了幾個剛出鍋的熱包子遞過去,語氣中帶著一絲調笑的意味。
不用問也知道,她把杜永當成了那些江湖豪客充滿憧憬的富家少年。
“最后一個問題,西城這幾天發生過什么有趣或異常的事情嗎?”
杜永沒有解釋什么,而是接過包子又塞了一小塊碎銀給對方。
“有趣的事情倒是沒有,但奇怪的事情有一件,那就是靠近城墻根附近的破廟最近來了個外地乞丐。沒人知道這家伙是怎么混進城內的,可他卻從不乞討,就是躺在里邊整日睡覺,一連好幾天都不吃不喝。”
掂量著手中碎銀的重量,婦人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子了。
“好吧,我知道了。多謝大嬸。”
打聽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杜永便帶著包子轉身離開,準備去破廟碰碰運氣。
畢竟連續幾天不吃不喝,要么是餓的沒力氣快要死了,要么就是內功練到了極為高深的程度。
如果是前者,他剛好可以給對方送去幾個包子,也算是救人一命。
可要是后者,說不定就有機會學到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