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夷明白永定帝的意思,如今西朝分了梁國一半疆土,莫說周家人,就算朝臣,那也見著如同骨鯁在喉,而孫彥何止是違令私開礦山,更是官商勾結(jié)、刺殺朝臣,單拿出一條皆為大罪,永定帝只會覺得他死不足惜,更怕如今局勢不穩(wěn),如此虎狼之輩猶在身側(cè)。
謝明夷規(guī)勸道:“如今孫彥已死,陛下莫要為他氣壞了身子。”
永定帝這才神色緩和了些,他看了眼外面夕陽已逝,獨(dú)獨(dú)留了一線的天光,永定皇帝眼里其實(shí)已經(jīng)有些濁了,他為著收拾先帝留下的爛攤子,早些年便已熬白了頭發(fā),他坐在光影里,背也不如當(dāng)年挺直。
他從桌上挑著棋子,將那黑子粒粒從棋盤里撿起來,他仿佛是在慨嘆:“社鼠社鼠……朕深知不誅之則為亂,治國在于安民,在于夙興夜寐,但偌大一個國家,并非中心四角寸土之地,古有千百著書之士,其用心與力之勞,無異于眾人之汲汲營營,如今之境地,朕心中也明,治國之事,終究不比區(qū)區(qū)棋盤。”
“地上涼。”永定帝只看著棋盤,“謝小將軍還是起來吧。”
永定帝已在燭火之下映出了影子,先帝子嗣稀薄,家國傾覆之際,上位的是身為弟弟的當(dāng)今圣上,他并非是個疏于朝政的帝王,可勤勉之下卻只堪堪守住了欲墜的國家,如今的局勢是他一手為之,他自知并非良策,卻也不欲改之。
“朕乏了。”永定帝疲憊地朝謝明夷揮揮手,“你一路辛勞,朕再準(zhǔn)你修養(yǎng)兩日,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謝陛下。”謝明夷又俯身下去,手撐著冰涼的地面,“皇上保重龍體,臣告退。”
謝明夷伴著最后一絲落日余暉退出了大殿,外面已黑得不大分明了。
皇宮里總是寂靜的,卻又總帶著聲響,只因那些聲響來得刻意又一致,宮人的腳步聲響窸窣地猶如過路的貓,而巡邏的兵士身上傳出鎧甲碰撞的敲打聲,步子又邁得實(shí)在,像是打著出奇劃一的拍子。
謝明夷還沒走到宮門,便碰上了隊(duì)過往的兵士。
那帶頭之人遠(yuǎn)遠(yuǎn)就認(rèn)出了謝明夷,“早先聽聞今日謝小將軍回了京,不想我今日便能見著。”
謝明夷聞聲蹙眉,皇宮里有兩隊(duì)侍衛(wèi)親軍,乃是為護(hù)衛(wèi)皇城所設(shè),但其中一隊(duì)儼然已經(jīng)成了太子?xùn)|宮的親衛(wèi),而那親衛(wèi)的頭領(lǐng)便是面前這人,孔青陸。
他是太子的人。
謝明夷同他寒暄:“孔大人。”
孔青陸年歲不到三十,他生得端正,并非是那種武將不怒自威的長相,反倒脫下鎧甲時頗有幾分文人的樣貌,只是他的嘴唇有些薄了,讓人見著恐他刻薄。
孔青陸扶著腰間佩刀,“小將軍在的地方可謂是血雨腥風(fēng)啊,淮東之行收獲不小,你才升了官,怕是陛下又要賞你了。”
天黑看不大清人臉,謝明夷索性一臉冷淡,“淮東之事只為盡臣子本分,賞與不賞全憑陛下旨意,孔大人平日多在皇宮走動,消息倒是知道得多。”
孔青陸不大真心地笑了笑,“小將軍乃是朝中新貴,豈止是我,就算是宮人們,那也是知道小將軍此去的功績的。”
謝明夷緘默了會兒,“孔大人當(dāng)值事務(wù)繁忙,我不便打擾。”
“我掛的不過是個走動的活兒,那自然比不過羽林軍繁忙。”孔青陸客套:“小將軍慢走。”
“大人客氣。”謝明夷臉色自然:“還望孔大人,替在下問太子殿下安。”
“……自然。”
孔青陸咬牙笑著看謝明夷離開,那假意的笑臉立刻變了陰沉之相,他切齒般地將“謝明夷”二字在嘴里磨了個來回,才緩步往那皇宮深處走了。
皓月當(dāng)頭,許云岫在謝小將軍的府上住下了。
謝明夷的將軍府并不大,下人也不多,但修整得十分雅致,甚至添滿了文人素常會喜愛的一干景致,庭下樹影繞著房梁,屋瓦都透著清幽。
許云岫住的地方與謝明夷并不在一塊,謝明夷吩咐錢嵩給她收拾了靠書房的屋子來住,說是科考在即,方便她讀書。
許云岫對這貼心的安排自然是沒話說,可打發(fā)走了錢嵩,她看著一應(yīng)俱全的屋子卻犯了愁:該拿什么理由來跟謝明夷辭行呢?
謝明夷太了解她了,她若是在謝明夷府上作出什么動作,怕是會瞞不過他的眼,可她又不想就此和謝明夷翻臉,不掐斷這段情誼,往后說不定還有用得著的便宜之處。
許云岫想了又想,終于忍不住坐在桌前與孔慧掰扯:“孔姑你今日怎么不叫醒我?”
“……”孔慧以為這個事兒早已經(jīng)過去了,不想許云岫還在計(jì)較,她疑惑道:“住在謝小公子府上委屈你了?”
“……倒也沒有,可是……”許云岫看著窗戶上映出的月下竹影,她輕嘆了聲,說得仿佛不著情緒:“孔姑啊,你也是看著謝明夷長大的……”
她偏頭對上孔慧的眼,“你樂意看我把謝明夷也拉下水嗎?”
孔慧愣了一下。
“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許云岫眼神微冷,正同碧波春水落了寒雨,“劉誠私下里告訴謝明夷別同我來往,其實(shí)同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并無關(guān)系,乃是因?yàn)樗牢覍?shí)際上還是許明執(zhí)的女兒,這件事謝明夷不知道,但這樣一層身份,不是我改換門庭面貌便能擺脫掉的,在乎此事的大有人在,你看王軒,他不是也覺得我會圖謀這梁國的江山嗎?”
“謝明夷……”許云岫腦海里浮現(xiàn)出謝明夷的臉,帶笑的不帶笑的,還有那刀子一般扎人心窩的冷眼,許云岫垂下眼去,“謝明夷要做的事情,若是同我不理清關(guān)系,那便是雪上加霜、越描越黑。”
許云岫面無表情:“況且我不信他知道了不在乎。”
“……”孔慧聽了沉默,她單手將許云岫桌上沒收好的書整了下,閉著嘴不知怎么說,幾次張口,只好道:“謝小公子……也過得不容易。”
許云岫自嘲般地笑了笑,“安樂鄉(xiāng)酥人骨髓,沒有人不貪歡,可這天下不是享樂者的天下,我的命得我自己握著。我若留在這里,不僅是亂了我的分寸,也是攔了謝明夷的前路,要是他多年之后怪我,我拿不出東西來償他,抵我這條命?我的命若不是我自己拿著的,那便不算償,只能算輸。”
孔慧將書擺正,她嘴笨,知道自己同許云岫掰扯不清,也知道自己管不了她,只好道:“……你看著辦。”
“我是怕啊……”許云岫顧自地嘀咕了句:“怕我安樂鄉(xiāng)待久了,要舍不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