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沉錨鎮的喧囂終于顯出疲態。酒館的歌聲變得斷斷續續,碼頭上晃蕩的人影稀疏了許多,只剩下幾堆將熄的篝火在潮濕的夜風中明滅不定。潮水退到了最低點,裸露的灘涂在微光下泛著油膩的黑色,散發出濃烈的、混合著腐爛海藻和淤泥的咸腥氣味。
林海悄無聲息地滑下血錨號的舷側。他沒有使用繩梯,而是利用船尾錨鏈孔垂下的、濕滑沉重的鐵鏈,手腳并用地攀援而下,最后輕輕躍入及膝深、冰冷粘稠的海水中。落水的聲音被遠處的浪聲掩蓋。
他渾身早已被冷汗和夜露浸透,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懷里那本《孫子兵法》用油布仔細包裹了兩層,緊貼胸口放著。他沒有攜帶武器——一來他沒有,二來攜帶武器反而可能激化沖突,顯得缺乏“交易”誠意。他唯一的依仗,是腦子里反復推演過無數遍的地形、托馬斯提供的零碎信息,以及那種近乎本能的、對危險的警覺。
他涉水走上灘涂。腳下的淤泥吸力驚人,每一步都發出“咕唧”的聲響,拔出腳時帶著一股**的沼氣。他盡量選擇有碎石或貝殼碎片的地方落腳,減少聲音和阻力,同時按照托馬斯描述的方向——鎮子北面,朝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墨黑巨墻般的紅樹林摸去。
月光被厚厚的云層遮蔽,只有極其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遠離了碼頭的零星火光,黑暗變得濃稠而具有壓迫感。紅樹林盤根錯節的根系從灘涂和淺水中伸出,扭曲怪誕,像無數僵死的鬼手。林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不知是蟹類爬行,還是別的什么。
林海盡量放輕呼吸,豎起耳朵,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分辨。他記得托馬斯的話:泥灘靠近紅樹林的地方,有特別硬的、露出地面的樹根,像爪子。他需要找到那些可以作為參照物,甚至可能救命的東西。
腳下泥濘的阻力越來越大,咸澀的海風穿過紅樹林的縫隙,發出嗚咽般的低鳴。他估算著已經走了大約一刻鐘,應該接近“銀沙灣”的范圍了。這里的沙子果然呈現出一種黯淡的灰白色,在黑暗中像灑落的骨粉。
他放緩腳步,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同時側耳傾聽。除了風聲、水聲、林中生物的細微聲響,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金屬輕輕摩擦的細微聲響?還是壓抑的呼吸?
他伏低身體,躲在一叢格外茂盛的紅樹氣根后面,凝神望去。前方約三十米處,果然有一團比周圍黑暗更濃重的巨大陰影——那是一艘傾覆的半截船體,桅桿折斷,船殼朽爛,半埋在泥沙里,正是那艘“破漁船的殘骸”。殘骸旁邊,似乎有兩個蹲著的黑影,一動不動。
只有兩個?林海不敢確定。他仔細掃視殘骸周圍,特別是那些扭曲的樹根陰影和船體本身的凹陷處。月光偶爾從云縫中漏下瞬間慘白的光,他仿佛看到殘骸另一側的陰影里,還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暗紅——那是未完全熄滅的煙斗?還是……
他想起托馬斯說的“可能還有埋伏”。對方絕不會只派兩個人來。交易是假,設伏強搶或滅口才是真。
不能直接過去。他需要觀察,需要確認埋伏的位置和人數。
他小心翼翼地橫向移動,借助紅樹根系的掩護,試圖繞到殘骸的側面,從另一個角度觀察。淤泥吸吮著他的腳,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突然,他腳下一滑,踩進一個松軟的坑里,身體失去平衡,發出“噗通”一聲悶響,雖然不大,但在寂靜的夜晚灘涂上顯得格外清晰。
殘骸旁邊的兩個黑影瞬間動了!他們直起身,手摸向腰間。
林海的心跳幾乎停止,立刻屏住呼吸,將身體完全縮進氣根叢后的陰影里,一動不動。
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警惕:“什么聲音?”
那個低沉帶鼻音的聲音道:“可能是水耗子,或者螃蟹。”但他也沒有放松,“過去看看。”
腳步聲響起,其中一個黑影(聽步伐是沙啞嗓音那個)朝著林海藏身的大致方向走了過來。腳步聲在泥濘中拖沓而謹慎。
林海全身肌肉繃緊,手在身邊的泥地里摸索,抓住了一塊邊緣鋒利的貝殼碎片。他盯著那逐漸靠近的黑影,計算著距離。十步……八步……五步……
黑影停了下來,似乎有些猶豫,側耳傾聽。林海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混合著煙草和汗酸的濃烈體味。
就在這緊張的對峙時刻,殘骸另一側,忽然傳來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鳥鳴!聲音很怪,不像這一帶常見的海鳥。
沙啞嗓音的黑影立刻停下,轉頭低聲道:“怎么?”
鼻音聲音從殘骸那邊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沒事……好像有東西飛過去。”但他隨即補充,“回來吧,潮水快開始漲了,那小子可能不來了,或者發現了什么。”
沙啞嗓音的黑影咒罵了一句,又狐疑地朝林海藏身的方向看了幾眼,終于轉身,慢慢走回了殘骸邊。
林海松了一口氣,但心中疑竇更甚。那聲鳥鳴太突兀,不像是巧合。是埋伏的同伙發出的信號?還是……另有其人?
他不敢再動,繼續潛伏觀察。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潮水似乎真的開始緩慢上漲,腳邊的水洼在逐漸擴大。殘骸邊的兩個黑影越來越焦躁,不時低聲交談,看向紅樹林深處和來路方向。
“媽的,那東方崽子耍我們?”沙啞嗓音說。
“再等等……黑牙那邊說這小子有點邪門,但應該不敢不來……”鼻音聲音道。
“東西拿到手,真的直接……”沙啞聲音做了個切割的手勢。
“嗯。‘老獨耳’只要書,人……處理干凈,埋進紅樹林泥里,幾天就爛沒了。”
對話片段飄來,證實了林海的猜測。黑牙果然參與其中,而那個白天艾莉西亞警告過的草藥販子“老獨耳”,是幕后買家之一。他們要書,也要他的命。
就在這時,紅樹林更深處,距離殘骸大約四五十米的地方,忽然亮起了一點極其微弱的、晃動的火光——像是有人擦亮了火絨,點燃了什么,又迅速用手遮住。火光只閃現了不到一秒,但足以讓林海看清,那里至少還藏著三個人影!他們圍在一起,其中一個手里似乎拿著一把弓弩或短火銃的輪廓。
果然有埋伏!而且不止一處!殘骸邊是兩個誘餌,林子里還有至少三個殺手。一旦他現身交易,就會陷入前后夾擊。
不能再等了。潮水在漲,對方耐心將盡。他必須立刻做出決斷。
硬闖是死路。退回血錨號?且不說能否安全回去,對方發現自己察覺埋伏,可能會采取更激進的手段,甚至可能在回程路上截殺。
孫子曰:“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他不能按對方的劇本走。
一個大膽而危險的計劃在他腦中迅速成形。他需要制造混亂,利用環境,引開或分散敵人,然后……或許有機會。
他輕輕解開懷里油布包裹的一角,將那本《孫子兵法》取出,然后從旁邊抓了幾塊大小形狀差不多的、被海水泡得發硬的爛木板和貝殼,迅速塞進油布里,重新包裹好,捏在手里,有一定分量和體積感。
接著,他小心地后退,退到更深的陰影和水洼中,估算了風向和距離。然后,他用盡力氣,將那個偽裝的油布包,朝著與殘骸、與林間埋伏點都成一定角度的、更遠處的紅樹林灘涂奮力擲去!
油布包劃過一個低平的弧線,“啪”地一聲,落在約二十米外一片水洼和爛泥混合的區域,濺起一片泥水。
這聲音在寂靜中格外突兀!
“那邊!”殘骸邊的兩個黑影立刻轉向聲音來源。
林間埋伏點的火光也猛地晃動了一下,人影似乎有所動作。
林海趁此機會,利用他們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像離弦之箭般(盡管在淤泥中速度大打折扣),朝著托馬斯提示過的那種“特別硬的、露出地面的樹根”方向沖去!他記得大致方位,就在他藏身點左前方不遠。
“有人!”
“東西飛過去了!”
“追!別讓他跑了!”
身后傳來壓抑的呼喝和凌亂的踩水聲。不止兩個人!林間埋伏的人肯定也動了。
林海不顧一切地狂奔,淤泥幾乎要扯掉他的鞋子。他看到了前方幾根在微弱天光下呈現出深黑色、如同獸爪般突出泥面的粗壯樹根!他猛地撲過去,雙手死死抓住最粗的一根。樹根堅硬粗糙,沾滿濕滑的苔蘚,但足以借力。
他手腳并用,憑借這牢固的支點,奮力將自己的身體從吸力強大的泥潭中拔出來,連滾帶爬地翻上了相對堅實一些的、由密集紅樹氣根交錯形成的“地面”。這里雖然依舊濕滑,但至少不是深陷的淤泥。
回頭望去,只見四五條黑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假油布包落地的方向圍攏過去,速度比他剛才快不了多少。有人點亮了火折子,昏黃的光暈下,能看到他們揮舞著短刀和棍棒。
“媽的!是假的!爛木頭!”沙啞嗓音氣急敗壞地吼道。
“人呢?跑哪去了?”
“分頭找!他跑不遠!肯定在這片林子里!”
黑影們迅速散開,呈扇形朝著紅樹林深處搜索過來。火折子的光晃動著,照亮一張張猙獰急切的臉。
林海伏低身體,在盤根錯節的樹根間匍匐移動,盡量不發出聲音。他需要拉開距離,尋找托馬斯說的那種“斷了會流出很粘的白漿”的藤蔓。如果能找到,也許可以設置一點小障礙,或者利用其反光特性干擾追兵。
他一邊移動,一邊觀察追兵的分布。那個拿火折子的似乎是沙啞嗓音,他身邊跟著另一個拿刀的家伙,兩人一組。鼻音聲音和另外兩人(其中一個身形特別高大)在稍遠些的另一側搜索。他們之間被茂密的紅樹和氣根隔開,互相看不見。
林海屏住呼吸,躲在一叢特別密集的氣根后面。沙啞嗓音兩人正罵罵咧咧地朝他這邊搜索過來,火折子的光越來越近。
突然,林海左側不遠處傳來“咔嚓”一聲脆響,像是有人踩斷了枯枝,同時伴隨著一聲短促的悶哼和身體倒地的聲音。
“那邊!”沙啞嗓音立刻轉向。
“老六?你怎么了?”鼻音聲音也從另一側喊道。
沒有回應。只有更加混亂的踩水和掙扎聲。
機會!
林海趁著沙啞嗓音兩人注意力被左側動靜吸引,火折子光轉向那邊的瞬間,猛地從藏身處竄出,不是向前,而是斜向朝著鼻音聲音那一組的反方向、同時也是紅樹林更深處、地形更復雜的區域沖去!
“這邊!有人跑了!”沙啞嗓音還是眼尖,余光瞥見了林海移動的黑影,立刻調轉火光,嘶聲大喊,同時和同伴追了過來。
林海頭也不回,在扭曲的根系和低垂的枝條間拼命穿梭。衣服被撕破,皮膚被劃出火辣辣的口子。身后追趕的腳步聲和叫罵聲越來越近。火折子的光在后面亂晃,將他前方晃動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他感覺肺部像要炸開,雙腿灌鉛般沉重。這樣跑下去,遲早會被追上。他急需一個轉折點。
就在此時,他右手邊一片垂掛的藤蔓中,借著后面追來的火光,他看到有一截藤蔓斷裂處,正滲出乳白色的、粘稠的漿液,在火光映照下微微反光。
就是它!
林海猛地剎住腳步,不顧危險,伸手抓住那根斷藤,用力將里面更多的白色漿液擠出來,胡亂涂抹在旁邊幾根橫亙在必經之路上的氣根表面,特別是容易抓握和踩踏的位置。漿液滑膩粘手,帶著一股植物腥氣。
做完這一切,他立刻向前竄出幾米,然后迅速拐向側面,躲進一叢茂密的、垂到地面的氣根簾幕后面,緊緊貼住一棵粗大的紅樹樹干,屏住呼吸。
沙啞嗓音和同伴氣喘吁吁地追到。火折子光下,他們看到了前方涂抹了白色漿液、微微反光的氣根。
“小心!那是什么鬼東西?”沙啞嗓音警惕地停下。
“管他媽的!那小子肯定在前面!”同伴急躁,伸手就去抓那根涂了漿液的氣根,想借力越過。
他的手剛一抓住,粘滑的漿液讓他瞬間脫手,“哎呦”一聲,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撲倒,正好撞在另一根同樣涂了漿液的氣根上,滑膩的觸感讓他更加慌亂,手舞足蹈地摔進了旁邊的水洼里,濺起大片泥水。
“蠢貨!”沙啞嗓音罵道,想去拉同伴,自己腳下卻也踩到了一片滑膩,一個趔趄,火折子脫手飛出,掉進泥水里,“嗤”地一聲熄滅了。
周圍瞬間陷入更深的黑暗。
“操!火滅了!”
“我看不見了!”
兩人在水洼和樹根間狼狽掙扎、咒罵。
林海趁此機會,悄無聲息地向后退,拉開距離。但他知道,黑暗對雙方都是障礙,對方有更多人,一旦適應了黑暗,或者重新點燃火折子,他還是危險。
必須徹底擺脫。
他回想托馬斯的話,以及剛才聽到的左側動靜。那個“老六”踩中了什么?是天然的陷阱,還是……?
他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地向剛才發出聲響的左側區域摸去。大約十幾米后,他看到一個黑影面朝下趴在一片特別泥濘的坑里,一動不動,旁邊散落著一根棍棒。這人(應該就是“老六”)的腳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可能踩進了深坑或樹根縫隙,摔斷了腳踝甚至腿骨,昏過去了。
林海迅速蹲下,摸索了一下,從這人腰間摸到了一把粗糙的、帶皮鞘的匕首。他抽出匕首,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稍微安心了一點。
他沒有停留,繼續向紅樹林深處移動。現在他有了一把武器,也稍微熟悉了一點這片迷宮般的地形。但他依然需要找到一條相對安全的出路,返回血錨號,或者至少熬到天亮。
身后的咒罵和搜索聲似乎分散了,沙啞嗓音兩人在找火折子,鼻音聲音那組在尋找同伴和老六。暫時沒人緊追他。
林海靠在一棵樹后喘息,握著匕首的手微微發抖,不知是冷,還是脫力,或是后怕。
這場灘頭的生死狩獵,他暫時躲過了第一波致命的圍捕。但危機遠未解除。黑牙、“老獨耳”、這些陌生的殺手……他們不會罷休。
而且,剛才那聲突兀的鳥鳴,到底是誰發出的?
他望向黑暗的紅樹林深處,那里似乎比夜色更加幽邃難測。
銀沙灣的午夜,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踏入了比海盜船更加兇險的、陸地上的叢林戰場。